谢玉坠崖八年,天下变换许多,不是姜不言这个“山人”能表述清楚的。
虽说庙堂之高不管江湖之远,但是其实自谢家治国以来,最为亲近的便是仙鹤门,因为这层关系,仙鹤门在处理江湖纠纷上往往默认承担司法之责。
如今仙鹤门遭灭门惨剧,马上金鳞宗就对其他门派表达出拉拢之意,玄月门也同样暗示不久之后会回迁中原。
原本谢玉以为自己被迫修身养性数年,自以为无限接近玄之道长的心境,没想到却在短短数日之内破了功。
姜不言见他这样倒是松了口气。
之前谢玉对于去庐州看病一事并不着急,一路上变着由头要休息。尤其是遇见上好的酒楼客栈,必要赖上两日,从兖州到徐州满打满算走了小十日。
若非两地毗邻,就是半个月也到不了。
眼见谢玉半死不活的身体中迸发出一丝微弱生机,姜不言坐在车架上,偏头透过纱帘看到马车里正在翻书的人。
师父说过,人只要有求生的念头,即便是咬着牙也能活下去。
虽然谢玉身上这股气不知从何而起,不过对于他来说,谢玉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就足够了。
临到庐州还有半日的行程,突然下起了雨,姜不言两人见雨势过大,只得就近找了个破庙,进庙暂避。
破庙已经年久失修,供奉的佛像已经褪色,墙壁上爬了些许青苔,地上几堆燃尽的炭火,想来是不久之前有旅人曾在此处安歇。
姜不言把马儿牵到马厩里,才匆匆跑进来,谢玉已经生好了火堆:“这雨下的这样大,也不知道你师兄找到躲雨的地方没有。”
姜不言不忙着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反倒先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大口饮了几口。
“师父常带我们雨中修行,这不算什么。”
“哎,我是想说徐坤,你师兄如果已经找到徐坤了,带着伤员,可不能淋雨。”
姜不言看了一眼天色并不答话,坐在火堆边上打坐。
谢玉背着手自顾自转圈打量庙里的陈设,姜不言这小子总是话少,他已经习惯了:“天公不作美啊,如果没有这场大雨,说不定已经下榻药王府邸了。”
忽然姜不言一下子站起身,一只手抓紧腰间的碧水鞭:“有人!”
谢玉皱眉,他也察觉到了。
环视一周,他赶紧往佛像后面走。架,自然是交给能打的人打。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轻功,狂风暴雨中他总不能飞出去找雷劈。
来人蒙着面,看见破庙中立着的姜不言,眼中登时迸发出凶光,将掌心的锦袋收回腰间。
蒙面人不多说话,抄起身后背着的双锤,砸向姜不言。
姜不言侧身避过,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双臂却极为壮硕,手里的锤子足有人脑袋那么大,显然硬碰硬是不行的。
蒙面人一击不中,挥舞锤子的双手愈发用力,姜不言身形似风,巧妙避过。
他前几日才同徐来比过一场,此时正是缺人喂招的时候,蒙面人撞进来,正和他心意,一时间并不想着速战速决。
谢玉躲在佛像后面看着姜不言斗牛似的把人耍的团团转,暗自摇摇头。
果然是年轻人,简直是太嚣张了。
蒙面人果然恼了,看见姜不言落在佛像掌心处,两只锤子竟然一同脱手砸过去。
姜不言飞身躲过,只听见“咔咔”几声,慈悲的佛祖像竟然从腰间断裂,马上就要顺着裂纹向后倒下去。
谢玉暗道不好,足尖轻点,逃了出来。
“哄隆隆——”巨大的佛像轰然倒塌。
蒙面人看见飞出来的谢玉,愣了一下,就被姜不言一脚踹在胸口。
姜不言从蒙面人腰间撕下一块儿布条,把人捆住,然后扯下这人的面巾,蒙面之下,是一张布满烫伤疤痕的脸。
“你是谁,奉谁的命伤人?”
烫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又是哪家的毛小子,没听过爷爷的名号?爷爷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玩尿呢!”
“呸!都输了还嘴硬!”谢玉绕过一堆碎渣子从佛像身后走出来。
还好佛祖不是向后倒的,可见佛祖现在还不想召见他。
姜不言从他身上没摸出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将他腰间的锦袋抽出来扔给谢玉。
寻香鼠是好东西,正好留着给谢玉傍身。
烫疤脸,双恨锤。
谢玉仔细看着这个人脸,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曾在先帝在位时犯下灭门重案,等待判决期间由于狱卒失误,被炭盆砸中面部,因而毁容,最后由先荣华太子亲自监斩处决。
蒋大鸿山匪出身,后来和一个父母双亡的商户女成亲,金盆洗手。
哪料成婚五载,某一日突然一大家子人找上门,说是他妻子失散多年的兄长,在老管家查明身份后,那位兄长当即到官府报案状告妹妹强占财产,官府判定家中财产理应由男丁继承。
蒋大鸿和妻子被赶出家门,他妻子不堪受辱,撞柱而亡。
蒋大鸿给妻子发丧后,趁着夜色入府,从花园里挖出双锤,虐杀兄长一家上下共计十六口人命。
他犹记得,当年大雪,午时将至。
蒋大鸿和其他犯人一样跪在刑场中央,刽子手含一大口酒,喷洒在刀刃上,手臂用力,将九斤重的砍刀用力挥起,却来了一伙截囚的人。
他们是蒋大鸿做山匪时的手下,为首的叫做周青。
这伙山匪兵分两路,一队来了刑场,另一队则由周青带队劫持了一家有名的酒楼。
用整个酒楼的人为质换蒋大鸿的命。
荣华太子为安抚民心自请为质,赤手空拳进入酒楼,以一己之力降服周青,酒楼里百余客人无一人伤亡。
因为这件事影响太大,周青和蒋大鸿的头颅被悬挂于城门数日,史官将此事记为“周鸿案”。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后,太子觉得即便是皇子并不时刻处于安全之地,必须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于是禀明父皇七岁以上的皇子强制习武,并且每三个月进行比武考核,不合格者次月课业翻倍。
那年谢玉就正好七岁。
如果说当年死的人并非蒋大鸿,那么周青何必带着这么多部下送死?被斩首的人又是谁?
蒋大鸿被姜不言压着跪在地上,一如那年刑场,屋外天色如墨,雷声轰鸣。
“啊——”谢玉手突然捂着胸口,拿出锦袋,“嘶——咬死我了——怎么这么凶啊——”
蒋大鸿的寻香鼠突然暴动。
谢玉神色微动,抬头看了一眼,腾空跃起,稳稳的立在房梁上。
姜不言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发现房梁阴暗处似乎还挂着个人。
“他昏过去前刻意用龟息功减弱了鼻息,难怪咱们没发现。”
谢玉把人平放在地上,用帕子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
“是徐师兄!”
姜不言一把推开谢玉,扑在徐坤身上,他身上很凉,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浸着干涸的血迹,面色铁青,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心跳,几乎成了一具尸体。
寻香鼠是追着徐坤身上的味道来的。
“我这里有师父给的药。”姜不言拿药瓶的手止不住颤抖。
谢玉从姜不言手里接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把药丸放进徐坤的喉咙里,然后把徐坤上半身立起来,双腿盘坐。
“冷静一点,”谢玉轻轻拍了姜不言的肩膀一下,“他现在需要你为他运功护住心脉。”
雨一直在下。
谢玉把蒋大鸿带进了柴房。
姜不言盘腿坐在徐坤身后,催动内力,沿着经络缓慢周转。
这个过程十分难熬,施救者必须全神贯注,若是内力不慎入了岔路,不但徐坤救不回来,就是姜不言自己也会立即暴毙。
周转完毕,姜不言缓缓睁开眼睛,全身被汗水浸的好像淋了雨似的。
徐坤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过嘴唇隐约能看到些许血色。
“幸不辱命!”
他挪了几步,瘫倒在茅草堆上。
天色已经泛白,雨也停了,谢玉从柴房里走出来,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手上的血迹。
他十三岁起就接了刑部的差事,如今竟觉得是有些手生。
“他是受风云帮所托,截杀徐坤。”谢玉走进殿内,站在姜不言身旁,“他说一路上还遇到了其他几波人,不清楚他们受雇于谁,却全部都是为杀人而来。”
风云帮是江湖上一个小帮派,三年前曾经和另一个帮派发生过大规模械斗,风云帮少帮主在这次斗争中被人砍死,最终由仙鹤门进行裁决,判定械斗完全由风云帮少帮主挑起,与他人无关。
风云帮因此恨上仙鹤门,此次听到了徐坤失踪的风声,风云帮帮主辗转找到蒋大鸿进行截杀。
这种事并不少见,朝廷六部中素来是刑狱官折损率最高。
“师兄……”
“你师父虽然不插手江湖事,但是为人护短,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得罪沧云山,江湖中人最多给你师兄制造些麻烦,让他同徐坤的行踪错过,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姜不言觉得很累,江湖和他想的十分不一样。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只有话本上才有,如果你接受不了江湖的丑恶,那干脆收拾包袱回沧云山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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