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千河离去时,心里想的是:骨头还是太善解人意了。
正是因为骨头过于善解人意,所以很多事情他才不愿直接言明。
可是不直接言明,会造成什么结果?路千河暂时也想不明白。
路千河可以确定的是,程昴星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七叔。
路千河那几日安静地待在客栈,并不是完全在陪乔相宜闲聊——尽管乔相宜说话颠三倒四,但其中有效信息倒是不少。
譬如路千河曾试探地问乔相宜:程昴星跟他对上时有没有怀疑过他是哪方奸细?
乔相宜当时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只说程昴星当时应该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有“同伙”。
路千河当时就明白了:是了,乔相宜当时是单独行动,程昴星并不知道他和七叔认识。甚至,七叔和自己被“黄金屋”的迷阵围攻时,程昴星还在质问他是不是别国奸细。
这说明,程昴星和七叔对上这件事,似乎是个意外。
这个始料未及的意外,不仅打乱了七叔的计划,也打乱了程昴星的计划。
那么,程昴星的“计划”是什么?
这个暂且先往后放一放。
如果猜想的不错,他计划中的一环,应该被恰巧闯了内城的乔相宜意外撞见了,所以乔相宜才会跟倒了血霉一样接连出事。
当然,这是后话。倒不如说乔相宜本身就像是个未知的“变数”,无论他身处何方阵营。
路千河猜测:对于程昴星来说,撞上七叔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暂且当成乔相宜那天“无意”撞见的事情。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乔相宜那天绕来绕去,兜了一大圈要讲不讲。路千河推测,以乔相宜那未经世事的“品格”,大概率不是在跟自己故意耍心眼。如果非要形容,他想表达——“不得了了,我也解释不清,所以干脆就不说了”的成分更大一些。
这部分的隐情,还要等到程昴星做出下一步行动,才能见分晓。
回到七叔这边。
路千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七叔“有问题”的呢?
是在那个言之凿凿的试探之前,还是在更久以前?
两年前,那些争端频出的流放地还没有完全被月凉人占领。其中出名的几个,除了骨头出身的“鼓啰坞”外,还有一处更加混乱的“栾夜城”。
“栾夜城”的人大多来自于西域十八部落旧部,他们有着含糊不清的故乡、含糊不清的血统,其中大部分是在发肤纹了可耻印记的奴隶,和畸形的面容相伴相生——他们被遗弃在此,大多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那时,藏身于“栾夜城”的路千河跟周围的人不太一样,他无比清晰自己要去何方。
他要去中原,要去月凉,要去这世上每一个最繁华也最虚妄的地方接受磨练,丈量那些个地方究竟距离人心的“**”有多远。
他还要去了解,那威震西境的白虎营里的七位将军,究竟有多猖狂?白虎营是不是真如传说中一般“铜墙铁壁”不可撼动?
路千河很久以前就知道白虎营。
他还知道,白虎营在西境的“闻名遐迩”,并不只有程昴星一人的“添砖加瓦”。
与其说他知道白虎营,倒不如说他在刻意接近每一个“传说”的真相。
他知道能够在月亮上“踏空跳舞”的月凉舞女并不是中了什么邪术被出卖了灵魂,才有着傀儡般摄人心魂的舞姿,而是她们从小在一中透明的特质银丝上刻意训练,长此以往,才留下了那些以假乱真的传说。
他知道黎渊的马儿之所以如此英伟强壮,是因为黎渊贵族用的骏马是一种叫“良泷”的纯血马儿——那是黎渊文化中“马神”的后代。
诸如此类。
其中一个故事,他印象深刻。
大约是八年前,白虎营那个恶贯满盈、曾威震西域十八部、贩卖流民的“铜参”将军因私交异族、窝藏祸心落了马,正是在“栾夜城”正午门被斩首的。
“栾夜城”的流民添油加醋说,这位大人凶神恶煞,死后化为厉鬼,怨气升天,在正午门久久不散。
据说,“铜参”将军身中奇毒,在行刑前一晚,尸体便已经无声无息地糜烂,所以无论斩首不斩首,那尸身都是一滩腐肉——即使被唾沫淹了一圈,头盖骨挂在城楼上整整三天,却连秃鹫都不敢来舔一口,确实跟“厉鬼”也没什么区别。
这人生前身后名都不大好闻,死后还阴魂不散,是因为既得罪了前西域十八部流民,又得罪了月凉,最后又因私交异族,被大周唾弃。
他跟程昴星,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程昴星是屠城,这位懒得干那麻烦事,干脆直接把他脸盲认不清的人都当奴隶卖了,在混乱中当“乐子人”数钱玩。
对于历经磨难的西域前十八部流民来说,这位的行径可能比程昴星还要“魔鬼”。
程昴星又是什么货色?
程昴星十年前初出茅庐,便挑了一具人不人狐不狐的腐尸挂在白虎营的旗杆上晾了七日,直接炸的西境人心惶惶。近几年更是变本加厉,打压同僚,私自养西境修士,就差没把“邪祟”两个字贴自己脑门上。
他的至理名言是:西域诸妖邪祸乱西境多时,而他要代表大周,扫荡西境,铲除妖邪,替天行道。
没人知道他当年挑来的那个尸体是真“妖邪”还是真“作秀”,这事跟着西境的诸多“妖邪”传说混在一块聊也就罢了——没人会在战场上把这玩意当谈资叭叭。
白虎营的其他几位将军本来看他个“天降”的灾星就不顺眼,此事一出更是不拿正眼瞧了。
程姓某将军整天摇着他那“风雅”的折扇装人模狗样,风评却还是这么差,跟他自说自话口出狂言也脱不了干系。
“西境”的居民普遍认为,能说出这话的人——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妖邪”。
“铜参”将军的尸首死后鸟都不闻,自然与那些个妖物传说混在了一起。
程昴星自从继承“昴四”将军的名号后,秉承着“有妖必查”的观念,闻着味儿就来了。他那些个同僚忍着恶心被他嗅了个遍。
其中,他对于那个已经死去的“铜参”将军的头盖骨,十分感兴趣:说这位死得“冤枉”,还要求重新彻查此事。
这便是奇怪之处。
因为传闻中,这两位将军极端不合——从做的事上就能见分晓。
甚至“铜参”将军被定罪被“连窝端”,看上去都少不了程昴星的“热心举报”。
“铜参”将军的头盖骨,程昴星应该踩得无比畅快才对,怎么会“好心”替同僚翻案?
原本路千河没在意,甚至也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但有些事情,越不去想,就总有些机缘巧合要凑到跟前来,让人细思极恐。
那日,七叔去了贺州内城,讨债不成还撞见了“煞星”,行为举止便有些反常。但那天回来时,路千河还没来得及确认白虎吊坠的事情,他只隐约猜测俩人之前认识。
但他天生神经纤细敏感,于是便有了那日多嘴“反问”七叔的事端。
本来彼此当“无事发生”,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真正让路千河起疑心的一出是,“呛”完七叔的那天,也就是从“黄金屋”归来的那日,七叔叫他进屋夜谈,问了路千河过往的许多事情,甚至问及他的家人——明摆着是怀疑他了。
七叔仅仅因为路千河问了他一个小小的问题,就直接产生了“劝退”他的心思。
他当时只道是七叔的性情天生如此,如今想来,另有蛛丝马迹可寻。
七叔为什么让自己走?
很有可能是怕自己细究,探查出他真正的身份来。
那日在“黄金屋”猝然滴落的冷汗,说明七叔没想到会在贺州城遇见程昴星,也没想过自己在贺州城的“生意往来”,竟然和白虎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的,七叔走私的另一个阴暗面,除了那些掩人耳目的香料外,还有少部分的特制武器。这部分的细枝末节,只有管账的路千河清楚。
直到这里,路千河才开始后怕:他知道七叔这么多事情,七叔会真的会如表面所说放他“走”吗?
所以他策划了那出“试探”——与其等七叔逼自己走,不如自己先出手。
他拜托骨头帮他调查白虎营和程昴星,也是为了验证这些事。
七叔跟他“甩脸色”那日,他终于有了不好的预感。
出事的第二天,七叔就消失了。路千河感到讶然,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确认他的背景,顺便看看七叔会不会和他说几句真心话。却没想到,这个行为反而激怒了他——这个男人竟然如此桀骜,为了逃避内心的阴影,竟会选择“单刀赴会”。
路千河当时还特地将那枚白虎吊坠“落”下了,不出意外的,被那人销了赃。
现在想来,七叔当时可能认为,与其被威胁,倒不如亲手斩了威胁他的人比较好——比起自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鬼,那个还了他几分“薄面”的程昴星才更加面目可憎。甚至,七叔怀疑自己在内城被程昴星“收买”了也说不定。
的确,他看起来不如林子他们忠心诚恳。但这能证明,他是个容易背叛的人吗?
路千河想不明白。
毕竟他不是周人,他的字典里没有“忠诚”这个词,他喜欢做什么事情都预先“设想”再“验证”,他接近每一个人都是“别有所图”,但好像也从没产生过什么害人的心思。
他确认了七叔是“白虎营”的人这件事后,头脑忽然有些昏胀,再加上情绪上出现了起伏,霎时间,那些没来由的往事和传说,一股脑全涌了进来。
他曾经无意间撞见七叔后背上有一个斑驳的、堪称四不像的丑陋刺青,上面还有用刀剜去肉的印记。彼时路千河在门后悄悄退下,假装自己没看见。
至此,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
如果那位在“栾夜城”留下传说的“铜参”将军,跟他那混乱不堪的尸身一样,踪迹成了谜团,而他本人实际上并没有死呢?
白虎营的将军共有七位,分别对应“西境”民间信仰白虎星象图腾中的“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
程昴星虽然名号“昴四”,实际上他才是白虎营来的最晚的一位,且七宿排名只是顺序并不代表实力排行。
“铜参”将军以铜墙铁壁的防御术著称,刚好在七宿中排行“第七”……
那天,我问了七叔什么问题来着?
程昴星又是怎么称呼“七叔”的?
如果,如果七叔的真实身份,是那个传说中的白虎营“铜参”将军……
那么,程昴星当年为何要突然“翻案”,为何以那样的口气叫七叔,为何那样不怀好意地讥笑,甚至一时没注意到有人在白虎吊坠上做了手脚,七叔为何提到鬼神之说就生气……这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至于七叔为何会在西境黑白混淆的叙事中,扮演这样一个“如鱼得水”的行脚商,为什么会从提起就闻风丧胆的七宿将军变成“不法之徒”一般的人物,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路千河原本打算,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恰好能营救七叔,也恰好能见缝插针的时机,再与骨头他们谨慎的细说此事——得不到“验证”的事情他不能乱说,况且他当时也无法确认。
当时整个外城都没有七叔的消息,那就只剩下两个可能,他不是离开了就是去了内城——离开不像是他的作风,但如果七叔如果真去内城找了程昴星,结局又是谁输谁赢呢?
而现在,七叔没有回来,程昴星反而先动了手,基本上能够确认下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应当是适合和“同伴”商量的时机了。但经历过刚刚那一小段“波折”之后,路千河竟然有些退却。
他想:骨头他们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想呢?
林子是最晚加入他们一伙的,他这个人十分坦诚随意,就算是知道了七叔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反应。更主要的是,他是个彻底的关中人,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私心,也没有什么惨痛的“黑历史”,他真的就是单纯的想要闯荡江湖维持生计。
和他比起来,队伍里的其他人仿佛都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往。
暂且不提来路不明的乔相宜,首当其冲的,满心壮志未酬的那个人,是骨头。
骨头哥看似和善,实际上他比谁都放不下“鼓啰坞”的往事,他从没有一日忘记过那些屈辱的岁月和那些往事遗恨——从他调查程昴星时紊乱的呼吸和那些抑制不住的口吻,便能看出一二。
他近乎是崇拜七叔。一方面,骨头感激七叔的收留,把他当做恩师一般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希望有一日能够独当一面,报仇雪恨,希望成长到能够有本事报答七叔——这是路千河在骨头一次醉酒后无意间听见的。
他们俩至始至终,都十分佩服七叔的为人,把他当做人生目标一样崇拜,尤其是骨头。
他从那样兵荒马乱的灭顶之灾中逃离出来,好不容易才像一个人一样活着。他一定不能接受,自己最敬佩的人,就是自己的灭族仇人这件事——西域十八部落旧部近乎绝迹,白虎营的各位大爷可是出了不少力。
至于程昴星,他只是做了看起来最简单粗暴的事情而已,担起如今这骂名只能说明他比其他几位将军会“炒作”,不能证明他的那些同僚有多干净。
更何况,“参七”将军出名比他早了不知多少年去了。
通过和七叔这两年的相处,路千河推断,七叔本人应当是不大在乎他这些个“黑历史”,否则也不会收了他们这几个来路各不相同的“小弟”——这倒是和传说中“参七”将军那套“不问来路”、“利益至上”的作风不谋而合了。
如果……如果骨头和林子去救七叔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反应?
七叔会有什么反应他大概猜得到——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嚷嚷,简直是放屁!劳资早不记得了,能不能干活?不能干活滚回家哭去!
七叔此人,除了继承了白虎营“暴躁”“能打”的优良传统,另一个最能拿出来说的优点是“实在”。否则他也不会收到威胁的第一时间就要将自己“开除”。
若不是自己留了个心眼,可能也觉不出这做法在原则上有什么问题。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碰了面,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骨头看似总是留有余地的心软,实际上心性比那林子还破罐子破摔……
抛开“参七”和“昴四”的往事和恩怨不谈,骨头在知道“恩师”和支撑他报仇雪恨信念的白虎标志代表的是同一个人时,他又将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他在得知一切后,会不会疯魔般,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成为被程昴星利用的刽子手呢?
路千河行色匆匆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心道:那又怎样?那是他们的事。
七叔质疑自己在先,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再说自己刚刚不是已经道过别了吗?
可是无端的,他在脚步停顿的间隙,忽然想起了骨头拽住他衣袖的一幕。
只要是人,再硬的心肠也会有漏洞,更何况还是那个经常照顾他的,兄长一般的人物。
在原地停留了许久,蓦地,他调转了方向。
与此同时,路千河意识到,他做了这个决定的同时,等于再次放弃了那个人。
他原本是打算去找乔相宜的——那个眼角总是带着笑意的人,他好像总是能遇到这些祸端。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他亲眼看着他被劫走。
那个看似无所不能,总能化险为夷的乔相宜,还能再像初遇时那样,轻飘飘、好端端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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