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水运便利,大部分货物都靠运河来往。马戏团扎营在东市北部的河岸边,营地小山丘一样的鼓起,既是方便运转,也是方便转移阵地。
像这种大型奇装异服集团,从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靠在不同地区赚足眼球,才能保持资金流转。
马戏团里的人,除了走路奇怪、脾气爆裂的驯兽师外,那些舞姿妖艳的女孩子,有的硬生生给自己造副异瞳来,也要博人眼球。
只有路千河是真正为这个问题困扰。
他从来不上台,一直尽责的完成护卫工作,不愿一丝一毫的高调。但人的气质是掩盖不住的,即使他打扮的那样低调,几乎将自己包进了深甲黯淡的壳里,乔相宜却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更不要说那些一直质疑他身份的老滑头了。
路千河离开贺州城后,便直接往中原地区去了。不管是出于对那“三个诫示”的遵从还是出于他的私心——泾西路已经不能再停留,而去中原,他一个异族人单独行动,各种盘查会引起诸多不便,必须再找到一个地方傍身。
恰好彼时,一只来自西域——号称要去元京巡演的马戏团经过了泾西路的边境,正在组建班底——这里的用人成本要大大小于元京。
只是,路千河没有想到,这个他为了临时周转悄然混进去的马戏团,和它的表面上看上去一样混乱不堪,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如果他猜得没错,这里面甚至可能隐藏了一些,目前他还无从知晓的混杂势力。
大量的临时人员涌入,想要捞一笔就走,而管事的彻底隐身,任由内部混乱、小团体林立……这导致,路千河这“淡然”的性格让他们起了疑。
自从得到了马戏团“团花”赤足少女的青眼后,路千河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几场不知名的约战,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被团里的人盯上了。
很多时候,事与愿违。
路千河想要不被注意安静的生活,却偏偏被这里的每个人熟识。再也没有人会像七叔一样毫不在意他的出身,他们更害怕看起来不够“浑浊”、不小心混进这里的“鲶鱼”。路千河越是隐身低调不站队,越有人忌惮他——尽管这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比他更可疑。
因此,路千河的判断是,到了元京后,必须尽快从这混乱的马戏团脱身,否则只会如泥潭一般越陷越深。而乔相宜闯进来的这个夜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乔相宜怎么也没想到,路千河还会有求于他。
在他心中,路千河做任何事情都会留有余地,连打斗也不例外,他的剑初见十分有锋芒,但十分沉稳不会耍花招,对付一般人也就够了。想到这里,他便随口道:“想不到,你也有怕得罪人的一天。怕什么,等会我们直接杀出去就好了。”
路千河:“……”
他实在是看不出来,乔相宜是不是在故意挖苦他。
马戏团中人眼繁杂,两个人出去的难度系数骤然增大。
帐外灯火暗了又灭,马戏团内,原本在笼中熟睡的野兽,此刻也不知被什么惊醒,狂乱地躁动起来,一只低吟的象叫直冲云霄。一时间,帘外声音迭起,有人匆匆走动,往低吼的方向去。
“外面怎么回事?那些动物不睡觉,大晚上的要发/情吗?”
路千河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对乔相宜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乔相宜不自然道:“唔……用了点小手段。”
他自己进来时,是靠着装神弄鬼,眼疾手快,和那能熏死一头大象剂量的“安神香”混进来的。结果俩人在账内呆的太久,乔相宜可能彻底忘了——外头“安神香”的药效过了。
路千河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是把乔相宜拉到更里面一点,让他谨言慎行。
乔相宜眼神示意道:“我开玩笑的。这里……有问题?”
路千河:“这些都是经过训练的动物,寻常的药物不仅没用,还会引起反噬,使它们性情暴躁,待会儿……估计所有人都会被吵醒。”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那些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更近了。
……
这下,逃出去的难度系数更高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刚刚在这里守着的人呢?”原来是野兽闹得动静太大,连那些跳舞的姑娘们都被惊动了。
有人答道:“不知道……都去那边看笼子了。”
乔相宜耳朵灵光的很,一下子听出——正是白天那位赤足姑娘的声音。
心道:路千河方才说,他被约战是因为惹了……咳“团花”的青眼,该不会就是这位吧?
乔相宜一面动着歪脑筋脑补了一场狗血大剧,一面监听着帘外的动静,心中悄悄有了主意。
等到帘外再没动静时,乔相宜终于憋不住了。
路千河很是疑惑:“你笑什么?”
乔相宜站了个没形:“怪不得要我帮你,我说怎么你也有求人的时候。原来,要是我不帮你,你就要在这里‘卖身’——给人当如意郎君了。”
……你早该考虑一下了。
路千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憋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实在理解不了乔相宜这奇怪的脑洞,但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好转移话题:“我说,你既然能大摇大摆闯进来,就一定有让人脱身且不被注意的方法。不是么?”
乔相宜终于不笑了,脸色变了又变:“有是有,只不过……”
路千河:“不过什么?”
“不过……”乔相宜故作神秘道,“需要你牺牲一下。”
一炷香后,马戏团笼子中所有的野兽开始咆哮,低吼声惊动了河岸对面的廊桥夜市,不时有路人在桥上俯首观望、指指点点,担心他们拴不住那些孽畜出来咬人。
那些驯兽师好不容易将那些低吼的畜生重新拴起来,忽然,脚下没来由的炸起了一小片烟雾和火花,吓得整个马戏团的人都被惊动,连那些平日里十分金贵的绫罗香锻的异族舞女们也跟着跑出来了,还以为外面走水了,上赶着凑热闹。
这下,赚足了眼球,廊桥夜市上的青年们纷纷往这边观望,觉得这可比下午西市台子上收费的演出还要精彩——毕竟,平时可没什么机会看这些异族姑娘们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样子。
身着银甲的护卫终于出动了,他们过去的第一件事,不是持刀持械地去驯兽师那边恐吓那些狂躁的畜生,而是先把那些招人眼球的姑娘们给哄回去——这些可是团里的“招牌”——元京人对于异族美女的热情可比看那些牲口杂耍高涨多了。
角落里,一个淡雅清新的蒙着面纱的姑娘有些跟不上队伍,颤巍巍地扶着帐篷走,似乎被脚下“哧溜”出来的烟花吓得不轻,身旁一个面若霜寒的姑娘看着自己这位姐妹几番呕吐行为后,终于忍不住扶了她一把。
而扶墙走的那位,在浓烟中拽住前面一个吭哧吭哧忙活的银甲小哥,柔弱无骨、瓮声瓮气地道:“小哥……今天是怎么了呀?这大晚上的,怎的还放起了烟花?把我的心悸都吓出来了……哎,小哥你能不能通个气,让我去外边吐一吐……透口气儿。”
那银甲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和姑娘们亲近,面上一红,又碍于现场混乱,抽不开身,便耐着性子道:“这样吧,我带你过去,跟他们通报一声。”
那姑娘脸憋得通红,一只手遮住了面上难色,面纱下流露出几番温柔缱绻的风姿来,把几番辗转咳嗽咽了下去,却还是体贴道:“要不,就算了吧。多谢小哥你了,我……我还是回去歇息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银甲小哥面色难看,准备提枪转身,转眼又看到旁边那位眼若流霜、噤若寒蝉的姑娘正关心着同伴,细密的棕色长卷发垂下,一股特殊的香料味飘来,一时冲淡了烟雾的呛鼻味。见有人看她,便用余光扫了对方一眼,那叫一个眼波流转、触目惊心。
小哥被美人这么一瞪,顿时脾气都没有了,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你陪她过去吧,我替你们看一会儿,记得快点回来。”
刚刚还瞪他的姑娘眼神顿时柔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作揖,是从来没见过的礼节。银甲小哥顿时不好意思,假装自己没看见这俩人,转身离去了。
匆匆离去的银甲小哥心中默念:奇怪,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总觉得前头那姑娘在烟雾中的步伐……有些大步流星呢。
马戏团中一片混乱,烟雾和火星愈演愈烈,野兽嚎了一夜,终于露出疲态。
河岸边有两抹黯淡的身影,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岸边兜了一大圈,终于找了个小径,飞到对面的廊桥上去。
此刻,大部分人都在关注那亮堂堂火星闪烁时的帐篷,无人注意这俩穿着怪异的姑娘跟过街老鼠一样窜来窜去。
前头的那位,一边撒丫子一边撤下自己脸上的面纱,把累赘的绫罗往地上一扔,颇有埋怨道:“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
说完这句,他还露出了几分揶揄的笑脸,这位装的异常娴熟,但又转眼破功,差点把自己给憋死的“姑娘”——正是乔相宜。
路千河那头棕褐色的长卷发却是货真价实,他没办法学乔相宜大刀阔斧没个正型,只好颇有微词道:“我叫你帮我……不是叫你闹这么大动静的。”
本来乔相宜只打算牺牲路千河一个人,骗一个银甲小兵进来敲晕,自己扮成银甲小兵顺理成章地送他出去,奈何路千河半路犯了脾气,一副死都不愿“就义”的样子,乔相宜想着自己正在“还人情”,不好讨价还价,只好陪他一起涉了这个险,所以不免要恶心他几句。
彼时,一番折腾后,乔相宜从那一堆脂粉味极重的衣服后面探出身来,他打量了下自己亲手打扮的成果,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转身扯了一块薄纱,却在转身时不小心看见了路千河手臂上一道道错落的疤痕。
乔相宜:“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这些伤疤是去年路千河“拜别”七叔时留下的,当然也不止那一次。但被乔相宜无意撞见,路千河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发虚。他只回避道:“……没事。”
乔相宜瞧他不愿言明,便自讨没趣地将用那块薄纱开始动作。不一会儿便“大功告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路千河面纱下的脸红红白白,一脸愠色却又无从发火。
乔相宜瞧见镜子中的“成果”,顿时觉得秀色可餐,便上前调戏道:“你要是早走这个路子……估计已经当上‘头牌’了,哪还轮得到什么‘团花’啊!”
路千河:“……”
那不是更惹人注意吗?
二人远离了马戏团的地界,转眼回到了西市的廊桥。
乔相宜嫣然一笑:“你就说我这个人情,算不算还了吧?”
路千河那被气得颠三倒四、冷若冰霜的眸子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面沉似水起来。他瞬间就反应过来,乔相宜这句话的意思,是又要跑路了。
可恶。
他的心中,只能冒出这两个字来。
无论是口出恶言拒人于千里,或是不打招呼兀自出现,还是一肚子鬼主意、到哪哪出事、殃及池鱼折腾自己的乔相宜,都在他心里生出微妙的反感来。
他不是爱生气的人,可以沉稳接受这个大千世界里任何离谱的剧情,也可以不做任何表态,但他还是接受不了眼前这人的大言不惭理所当然。
他当真没心没肺的以为,一切都是意外,被人盯上遭遇劫难是意外,在元京的重逢也是意外吗?
还是说,他是故意这样惹自己嫌的呢?
他认真地想了想,就算那个传说中的“天师”真的存在,也不会没眼力见的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吧。
西市虽然不如东市热闹,但并不宵禁。夜半有行商路过,对二人这怪异的装扮侧目纷纷。
乔相宜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差点忘了……我去找个人来接我们!”
“我们?”路千河微妙地抓住了关键词。
“我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嘛?”乔相宜道,“咱们现在这副样子,要是被‘街道司’的人碰到了,保准以‘影响市容罪’抓起来!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换身干净衣服。”
路千河心想:总算他还有点良心。
乔相宜从袖口摸出一只纸人,戳了戳:“司徒、司徒兄,你在吗?你那边进度到哪了,现在有空过来一趟吗?”
那纸人蔫了良久,半天才传来一丝回应。
那声音有些失神:“……是乔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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