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真是命好!”
红盖头一盖,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吵闹的红。
盼盼听着一声接一声的感叹,没忍住想笑的冲动。
外面那些人,觉得她命好?
她的命,到底好在哪里?
盼盼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手里那根红绸好似一根绳索,和在匪寨里被绑着的麻绳没有任何分别。
那一头都是一个男人将她随心所欲地牵动,想拉去哪里,就拉去哪里。
在匪寨里,她是个战利品,被拉着任由那些匪徒们肆意嬉笑。
在喜堂上,她是个军功章,被证明沈书的深情厚谊,任由这些宾客们高高在上地评头论足。
喜堂上,议论声还在继续。
“你说说,就是官家小姐都没这么好命可以嫁给小将军,她一个失了名节的商户女居然能做沈家的当家主母,这上哪儿说理去?”
“要我说,她能活下来,可见是有几分心眼手腕,说不得小将军就是被她迷住了,才非要她做夫人呢!”
盖头之下,盼盼看不到说话的人是什么嘴脸,她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双双精致的鞋。
这些都和匪寨里截然不同,可又分明没什么不同。
当外面唱到夫妻对拜,盼盼却僵在原地,根本拜不下去,一时间,原本的评头论足变成了明显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
“新娘子怎么了?”
沈书心里一紧,声调却柔和许多,他靠近些许,问:“怎么了盼盼,你不舒服吗?”
“我不想嫁。”
忽然间,沙哑的女声掷地有声地响起,一只素白的手猛地掀开了红盖头,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反应里,露出了新娘子那张苍白的脸。
“天呀,她居然这么丑!”
“不是说她貌若天仙吗?怎么比夜叉还丑!”
有几声刺耳声音响起,沈书骤然色变,想重新给盼盼盖上红盖头,然而盼盼却松开手,任由那根红绸落在地上。
“我现在是丑,可是,我的丑,是谁带来的?”
盼盼站在原地,目光一个个看过去,先前开口说话的小姑娘顿时不敢言语,躲在家里长辈身后。
有夫人气不过,骂道:“这可真是没家教,这么多人看着,你居然自己把盖头掀了,丢不丢人!”
“是啊,多丢人啊!”
杨父也觉面上无光,呵斥道:“孽障,还不快盖上!”
一声接一声的嘲讽和讥笑如同看不见的海浪压下,盼盼觉得胸闷气短,可却依旧笔挺地站在原地,从头到尾,她都只觉得好笑。
“我杨盼盼,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是因为沈书将我骗到郊外,才害我被贼人掳走,沦落到你们口中名节尽毁的地步,但你们没有一个人责骂他,却个个都要来骂我,这是什么道理?”
堂上女子穿着大红嫁衣,头戴华丽凤冠,半边脸如同观音般令人不敢直视,另外半边脸却遍布可怕疤痕,犹如恶鬼。
她只站着,问出这么一句,场上就已经有许多人无法承受,纷纷催促沈书:“小将军,快把人关起来吧!”
“是啊,她已经疯了,快把她关起来!”
甚至还有些夫人抹起了眼泪:“唉,也是个可怜人,恐怕被折磨了这么久,早已经得了失心疯了!”
盼盼一下就听出这人的声音,她霍然回转目光,牢牢锁住了这人,冷笑道:“夫人方才不还羡慕我命好,可以嫁给沈小将军吗?怎么这一会儿,又觉得我可怜了?不巧,我方才还想问,夫人既然觉得我命好,要不要和我换一换,你来替我被人掳走,被人折磨十年?”
盼盼不仅说,还一步步向那夫人走近,她再一扬手,将头上的凤冠拆下,那精心打造的发髻被扯坏,头发瞬间变得凌乱起来。
可盼盼根本就察觉不到头皮被撕扯的疼痛,她只是伸长了手,将凤冠直直递过去,冷笑道:“夫人,你若肯替我受那十年苦楚,今日这新娘子的位置,我也可以让给你来做。”
那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竟然会招来这样的对待,她脸色铁青,腾地站起来:“疯了,疯了!我不跟你这个疯婆子说话!小将军,你就这么眼看着她胡闹不成?”
“是呀,小将军,你重情重义,可你也不能任由这个疯女人胡来啊!”
沈书脸色同样难看,他靠近盼盼,嗫嚅着道歉:“对不起盼盼,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
“当然是你的错!”盼盼猛然转身,将那华丽的凤冠一下子砸在沈书脸上,“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会受这十年的苦!”
沈书被硬生生砸了这么一下,额头顿时流下鲜血,可沈书却不躲不避 ,只定定看着面前神色愤怒的女人,他眼底同样湿润:“是我的错。”
“你这个疯女人闹够了没有?!”宾客之中,有一位不速之客再也忍不住,她跳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阿衡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怎么知道那里会有匪徒?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要说,要说就只能算你倒霉,你恰巧就撞上了匪徒,恰巧就被人抓走,你怎么能把这一切都怪到阿衡哥哥身上!”
来人正是小郡主,先前她已经私下里找过盼盼,希望盼盼能够允许她做平妻,二人共同侍奉沈书,被盼盼拒绝后,又想方设法来参加这场婚礼。
小郡主本来是不打算露面的,但没奈何,看见盼盼竟然如此折辱沈书,气得忘了隐藏。
听着小郡主的话,盼盼又一次笑起来。
她那半张脸秀美绝伦,可另外半张脸却因为伤疤显得格外可怖,衬得她说出来的话竟然也显得鬼气森森。
“那按照你的意思,是我倒霉,所以被人掳走,是我愚蠢,没在一开始就自尽,所以才活着受了十年的折磨,是吗?”
小郡主头一次直面那双眼睛,那双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自然也能看透她。
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没再说话。
但盼盼的话依旧在继续:“但是这一切是我的错吗?错就错在,这府城守备松弛,匪徒横行,错就错在,这世道百姓辛苦,不得不沦为盗匪,错就错在,你沈书狂妄自大,做事不计后果,错就错在,我当初天真愚蠢,竟然信了你沈书的话!”
盼盼每说一句,其余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可真是疯女人!”
“竟然敢妄议天下,真是不想活了!”
杨父和沈老爷同样害怕不已:“还不快把她拉下去,别让她再说了!”
有家丁想要动手将人拉开,沈书毫不犹豫,挡住了所有人。
他背脊宽厚,比起从前那个单薄少年不知强健了多少,可如今,他拦在盼盼面前,却依旧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日。
他依旧是那个孱弱无力的少年。
盼盼站在沈书面前,她望着他,依旧是那双含泪的眼睛,与每个夜里的噩梦完全重合。
他想救她。
可十年前他救不了,十年后,他也依旧,救不了。
盼盼望着他片刻,终于笑了。
她开口,那嘶哑的声音也是她的疤痕:“还有一错,错在这世上对女子苛刻,不给女子留任何活路。”
含泪的眼睛望着沈书,她身后是向她扑来的家丁,沈书想也不想,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沈书直觉胸口一痛,可他却看不到其他,只能看见面前的盼盼。
她说:“我从前很喜欢你叫我盼盼,就好像,你也同我盼着嫁给你一样,盼着娶我做媳妇。”
沈书压下喉头腥甜,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想给盼盼擦掉眼泪,那方丝帕微微泛黄,交颈鸳鸯身边几朵红莲盛放。
盼盼微微侧头,眼神微凝。
一颗豆大泪珠迅速凝成,滚落面颊。
“后来我同样盼着,盼着你来救我,可你救不了我。”
盼盼眨了下眼,那大而圆的泪珠再度滚落,可凝到唇边却成了个惨笑。
“所以他们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阿生。”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来,保住条命回来。”
沈书的手依旧僵着,他明明只拿着一方丝帕,这方丝帕却在这一刻重若千钧。
“可没有人想我活着回来,他们都希望我死了。”
盼盼依旧笑着,她贴在沈书怀里,这是两人从小到大最近的距离,她微微仰着脸,那泪珠顺着脸颊没入乌发,所有的疤痕一览无遗。
“是这世道杀了我,书哥哥,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沈书的眼里也滚落大颗眼泪,他胸口刺痛扩散,可他看也不看,只点了头:
“我陪你,无论你要什么,我都陪着你。”
盼盼牵了牵唇角,笑了起来。
“这次要说话算话啊。”
——沈小将军年少成名,苦苦追寻未婚妻十年,最终却突发恶疾,死时未及而立,皇帝得知此事后大为哀惋,命人将沈小将军夫妇二人葬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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