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靖云出国已一月有余,程家气氛却是一片低迷。“程家夫人快不行了”,程家的佣人不敢当着主家的面表现出什么,私下里却都是这么说。
冬至那日江清心还同程家父子去了旧宅的祠堂祭祀,拜访祭品、烧纸钱、跪拜先灵,面色还是红润,没有出现喘不过气的现象。程家齐跟着母亲一路做着,心里还有些高兴,母亲的病是不是要好了?以前母亲做不了这些的,光是走到祠堂便要休息好久的。
那天程家齐很开心,冬至阳生春又来,那天又逢一九天——一九逢春信,梅花破冰开。真是个好兆头,程家齐心想。
“冬至大如年”,关于冬至,除了祭祖扫墓外,申市还有许多习俗,例如围炉夜坐、吃汤圆、蒸花糕还有喝新酿的甜白酒。
程家齐记得那天是母亲亲手煮的汤圆,馅儿是一大早就吩咐厨娘做好的,下午母亲早早就给厨娘放了假,说是晚上自己煮汤圆,程家齐可高兴了,虽然汤圆不是母亲搓的、馅儿也不是母亲和的。
厨娘提前蒸好了花糕,傍晚一家人久违的在一起吃了饭,汤圆很好吃,厨娘是照着母亲给的方子和的馅,花糕上点缀了枣、栗、杏仁等果馕,程家齐吃的肚子鼓囊囊。
“娘,真好吃!”程家齐拉着江清心的手,母亲的手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孩子们都喜欢牵着母亲的手,就像白云天生就是牵着天空走。
江清心倚着程锵的肩,看着膝头上的脑袋,不由得失笑,将手从程家齐的头下抽出来,程家齐的脑袋便枕在了她的膝盖上,病人好像都是这样,瘦骨嶙峋、厚厚的冬衣也不能遮掩多少。
幸好我娘看着面色红润,肯定是病要好了,程家齐心想。感受到母亲在揉自己的头,程家齐忍不住将头向上伸了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母子之间的温存被冷不丁出现的男声打扰:“好了,家齐,你母亲累了,该去休息了。”
程家齐连忙坐起来,看了一眼父亲,恹恹的回答:“知道了。”
“阿锵,别和孩子这么说话,他又不是你带的兵。”江清心轻轻拍了拍程锵,又笑着摸了摸程家齐失落的笑脸:“小满,不早了,去休息吧,明天再来陪陪妈妈,好吗?”
母亲的笑颜是温柔的,黄色的灯光落在身上,程家齐觉得便是那菩萨也比不过母亲的光辉,他笑着点头,对江清心说:“母亲,小满明天再陪您。”
目送父亲搂着母亲上楼,程家齐从茶几上摸了一颗糖,这糖是百货公司的人送来的,洛靖云人走了,但是糖留下了。轻轻攒动糖纸,是一颗圆溜溜的宝石般的白色糖果,程家齐把糖送进嘴里,又把糖纸抚平放进铁盒子里,才站起来上了楼。
回到房间,程家齐没有洗漱,先去了房间内的小书房,小书房东西不多,一个书柜、一张长方形的书桌、一把软椅还有一张条案,条案上放着很多东西,多是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些书画。
程家齐走到书桌前坐下,从最后一个抽屉里拿出未写完的信继续写。
“靖云,今天是冬至,娘亲有活力了许多,陪我和爹祭祖连大气都没喘一个,还给我煮了汤圆吃,汤圆甜甜的,我的心好像也塞了汤圆一样甜甜的,我想娘亲一定是要好了,我特别希望娘亲好起来,到时候春天来了,我也带娘亲去过桥,就去你带我去的那座桥,希望娘亲的病和烦恼,统统都走掉。”
程家齐拿着洛靖云送的笔,在信纸上接着写下这段话。
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与人的想法背道而驰的,生病的人突然好起来,面色红润,有了活力,也不一定是病情有了好转,也可能是一种回光返照。
甲寅年冬月十八,程锵之爱妻、程家齐之贤母于申市某医院逝世,享年35岁。
甲寅年冬月廿一,宜安葬、祭祀、入殓、修坟、立碑,江清心在亲友的送别下,于丙午吉时下葬安魂。
程家齐想,黄历上不是说十八宜求医么?为什么母亲没有被医好?
程父是个冷性子的人,为江清心守完灵,送她下葬后,家里便不常见他人了,程家齐怨过自己的爹爹,为什么娘走了爹一点也不伤心的样子,每天就不是在训练场上、就是在司令部里,明明以前再晚他都要回家的。
程家齐在家一个人闷着,有时候崔家兄弟或者周江会来陪陪他,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他有点走不出来,他没娘亲了……
冬月廿五,是三九天,“数九寒天,冷在三五”,昨日夜里又下了场冬雨,程家齐一早上起来就觉得冷的慌。
这时府里门房来报信,说是洛家大小姐前来拜访。
“先把她带到会客室吧。”程家齐对管家说到。
丫鬟的引着洛靖瑗进了会客室,程家齐早已在其中等候。
“程大少,打扰了。”
二人本就不熟,若是没有洛靖云的关系,怕是连交际都不会有,因此洛靖瑗打招呼颇为客气。
“洛姐姐客气了,不知道今天是有什么事,怎么突然过来了?”江清心去世没过几天,这几日来程府的人很少,几乎没有。
“靖云的信昨日到了,也给你写了一封,想着不好一直放着,今天就给你送过来了。”洛靖瑗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信里好像还装了东西,显得有些鼓。
“啊?”程家齐有些惊讶,接过信捏在手里,“谢谢洛姐姐了,还麻烦你跑了一趟。”
程家齐周身都是一股低气压,说话也闷闷的。
“哪里的话?这不是该做的事?信送到了,我就先走了。”洛靖瑗拿起小手包站了起来,和程家齐告辞。
“嗯,洛姐姐,我送你。”程家齐连忙把信揣进兜里,站了起来送洛靖瑗出去。
“不用了,大少回去吧。”洛靖瑗站在会客厅的门前转身说到,“再说,这引路的小丫鬟不是还在吗?”洛靖瑗又指了指候在门外的小丫头,小丫头的表情仿佛在说“对呀对呀,少爷我还在呢”。
“那也行,洛姐姐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程家齐也就不坚持了。
像是想到什么,走到楼梯口的洛靖瑗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身子,转头对着程家齐说:“大少有什么寄给靖云的,让人送到洛府,到时候一起寄到日本去。”
“好,麻烦洛姐姐了。”程家齐低声回应。
“害,这有什么?你和靖云是好朋友嘛。”
直到洛靖瑗都走了好久,程家齐才趿拉着发麻的腿往卧室走去。
坐在书桌前,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将信封拆开,入目的首先是信纸,将信纸抽出来一半,便看见两个小布袋子掉了下来,一个是白色的,一个是粉色的,上面绣着程家齐看不懂的字。
程家齐把小布袋子放在一边,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家齐,展信佳:
我到日本已有月余,除开语言上的不便利外,一切安好,勿念。
近日还未开学,便在日本京都逛了逛,这东京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对于从未见过的事物,想象力再丰富似乎也是匮乏的。这座城市在明治维新后的几十年里,已经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变革的大都市,和我们的城市大不同,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电车和有轨电车穿梭不息,是出行的主要工具,它们沿着规划整齐的街道行驶,连接着城市的各个角落。短短半个月,我看见了很多人,不同的人,他们有不同的职业、不同的面庞,东京是一个大都市,我甚至看见了许多白人,不同于申市的白人多数仅在租界活动,在东京,很多地方都会看到白人。
来日本求学的人有很多,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我有时漫步在东京的街头,望着远处高楼林立,电车轰鸣,心中却更加的酸涩,我们的国家何时会这么的先进又繁华呢?也许我会在求学中找到一些方法。我更加坚定了对中国美好未来的信念,我们中国的未来,一定会是一个鼎盛的未来。我太期盼以后的中国也会是这种模样,甚至更好!那个时候,战争已经不再发生,我们的街道上也有许多电车,甚至每家每户都有汽车,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们的人民也像他们的人民一样,脸上都是笑,没人饿肚子,这简直是太棒了!
我期盼着!
多日不见,不知道你是否吃得好睡得好,伯母身体有好一点了吗?我去参观日本的神社,里面有祈福的御守,就和我们那寺庙里开光的信物一样,我给你和伯母也求了一个,希望你事事顺利,学业有成,也希望伯母早日康复。
我将祈福御守一同放进了信封,想来你已经看见了,白色的给你,上面绣了好多祥云,粉色的送给伯母,伯母的那个上面绣了好几簇小花,她一定会喜欢的。
我在日本也就这么些见识了,也许开学以后,会有更多的和你分享。
洛靖云,写于甲寅虎年十月廿九。]
读到洛靖云问江清心身体好一点没有,程家齐就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泪水洇湿信纸,留下水花般的印记。
程家齐抹了把眼睛,把信读完,深吸口气将那两个小布袋子——御守拿起来,果然如信上所说,白色的那个上面绣了祥云,其实祥云上还有一轮太阳,一半在云上,一半被云遮住,像是初生,光芒万丈。
程家齐细细看了看粉色的御守,上面绣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密密匝匝的挨在一起,留白的位置飘着几片花瓣,绿叶偶尔从花朵之间的缝隙中露出来,花朵挤在一起也就不显得累赘,反而变清新了起来。
他娘亲一定喜欢。
这么想着眼中又蓄满了泪,程家齐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帕一角绣了一节竹,是他阿娘亲手绣的。
将信折好放回信封,程家齐去了旧宅的祠堂,江清心的牌位小小的,静静的矗立在台上,他坐在软垫上给他娘讲洛靖云信中写的见闻,又拿出粉色的御守放在供桌上,给他娘讲了这御守的含义,还说靖云哥哥特意挑了她喜欢的有许多小花的一个。
“阿娘,这御守好像小袋子,可惜来迟了,不过也不迟,娘,这袋子里的福气你把它带到下辈子,做一个长命百岁的人,还有,娘,我好想你啊……”程家齐靠着供桌絮絮叨叨,脸上泪痕干了又掉下一串泪珠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掉下来打湿前襟。
呆愣愣坐了一会,程家齐又把白色的御守拿出来。“娘,我把我的小袋子也给你,你拿去问问可不可以用来换我我下辈子还当你的孩子好不好?”
程家齐在祠堂坐了一下午,这里有阿娘,还有阿爷,让他心安。
直到守兰苑的小丫头在祠堂外叫他吃饭,才起身。
“少爷,你别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呀,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小丫头片子不怕他这个少爷,去年他爹四十大寿,叫洛靖云来兰苑看兰花的也是这个小丫头。
“嗯,小丫自己去玩儿吧。”程家齐将小丫头打发走,往餐厅走去。
餐厅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爹又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能忙起来就没那么想阿娘了吧。
程家齐在管家的监督下吃了小半碗饭,上楼把洛靖云的信又看了两遍,才拿出自己之前写的信继续写了起来。
[致洛靖云:
甲寅年十月初七,靖云,你出发的第一天,好想你,崔翎好吵,烦。
甲寅年十月十三,靖云,今天娘又听了戏,不过不是霸王别姬,你什么时候回来再和我听霸王别姬,还有我娘和你娘,我们一起听。
甲寅年十月廿二,今日大雪,靖云,怎么着?没下雪,多稀奇,好几年没下雪了,小雪那天下了雪,明明不下雪才是申市的特色。
甲寅年冬月初一,今天是冬月的第一天,娘请裁缝又给我做了几身新衣服,我也没忘了你,娘给我绣了四张手帕,梅兰竹菊四君子齐了,我把兰花那张留给你。
甲寅年冬月初七,今天冬至,我娘给我煮了汤圆吃,甜甜的,比你给我买的糖还好吃!我娘看着好了不少,面色红润了许多,一定是要好了,等她身体好点,开了春,我要带她去过桥,就像你春天带我去那一次一样,让病痛和烦恼一起,随着水走远吧!
甲寅年冬月初九,靖云,我娘,好像快不行了。怎么会呢?我好想哭,明明前天还好好的,我娘还没有和我过桥,我娘还没有长命百岁,我要我娘长命百岁的。我没哭,因为我怕我娘看见我哭,更不好了,我不要做娘亲的累赘。
甲寅年冬月十六,怎么办啊?洛靖云。我娘好像越来越不好了,为什么医不好呢?洛靖云,你不是去学医了吗,你要好好学,以后,以后,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以后。
甲寅年冬月十七,靖云哥哥,我娘,走了。
甲寅年冬月廿五,洛靖云,今天很冷,收到你的信了,还是很冷,就是很冷。我没有无理取闹,反正就是很冷,今年冬天真的很冷。哦,对了,我想起来为什么今天很冷了,我娘以前说过,三九、四九最冷了,今天是三九,但是我觉得每一天都很冷。我想我娘,好想好想,也想你,回来记得给我带糖,每天嘴里都怪苦的,百货公司的那个糖果也压不住。还有,我爹好像也不太好,每天就是军务军务军务,娘亲不在,他就不好好照顾自己。我娘才不会让我爹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呢。
最后,靖云,我好难过。
程家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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