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破榻前侧细调药,真君动怒禁夜行
月光惨白,冷冷地照着满地狼藉。
石屋塌了半边,墙上两个狰狞的大洞呼呼地灌着后山崖壁刮来的冷风,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木屑,打着旋儿。
谢微尘蜷在墙角,感觉那风刀子似的,刮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喉头那股铁锈味儿越来越浓。他勉强睁开被灰尘糊住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灰黄。
烟尘稍散,院中那道身影便清晰起来。
裴寂。
他站在那里,身姿如崖边孤松,手里握着那柄刚刚斩出惊天一剑的“寂渊”。
深蓝的剑身此刻光华内敛,只余剑尖一点寒芒,在月光下幽幽流转,玄色的衣袍一丝褶皱也无,衬得那张脸更是俊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就那么隔着废墟,平静无波地扫过来。
谢微尘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噗”地一下,被这眼神浇灭了,只剩下满心窝囊和自嘲。
得,九霄仙尊如今在这孽徒眼里,跟地上被剑气犁出来的碎石块也没啥区别了。他干脆闭上眼,省得被这“关爱”的眼神再添点内伤。
裴寂踩着碎石和断木,不紧不慢地靠近,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谢微尘能感觉到那身影停在了自己面前,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装死,只是控制不住地咳,每咳一下身体就跟着抽动,牵扯着不知哪里的伤,疼得他直抽气。
“能动吗?”头顶传来裴寂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冰冰的。
谢微尘费力地掀开眼皮,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
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能’字,结构喉咙一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撑一下旁边的墙借力,结果指尖刚碰到石头,手臂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这模样,瞎子都看得出来‘不能’。
裴寂的眉头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再说话,俯下身来,一只手直接探向他的肋下。
谢微尘浑身一僵。孽徒!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他这破身体虽然废,但也是师尊的身体!岂是你能随便碰的?!
那只手却不容抗拒,稳稳地穿过他腋下,另一只手则扣住了他的膝弯。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利落劲儿,但意外的避开了他身上明显的伤口。
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包裹了谢微尘。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熟悉的气味意味着什么,身体骤然腾空!
“呃……”失重感让他闷哼出声,牵动伤势,疼得龇牙咧嘴。
他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自己,慌乱中手一划拉,指尖好像蹭过了裴寂胸前法袍冰凉的云纹,又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微凉的物件。
裴寂抱着他,转身就走。
他径直穿过墙壁上的破洞,走向旁边那间还算完好的石屋——谢微尘自己的那间。
破旧的木门被裴寂一脚踢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裴寂抱着人走到床边,直接把人放了上去。
后背接触到那硬邦邦的“砂纸”床板,又是一阵钝痛袭来。谢微尘忍不住“嘶”了一声。
裴寂直起身,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月光石,随手往桌上一丢。柔和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照亮了谢微尘此刻的狼狈:灰头土脸,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没擦干净的血渍,额头被碎石划破了一道口子,正缓缓渗出血珠,身上的粗布衣服更是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上青紫一片,还有不少擦伤。
“伤在何处?”裴寂声音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问犯人。
谢微尘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没受伤的那只手,胡乱地在自己胸口、肋下、手臂上点了几下,每点一下都伴随着一阵抽气声:“…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好像哪哪儿都疼…嘶…后背也疼…”
裴寂没理会他这没什么参考价值的描述,直接上前一步,伸手便去解他破烂衣襟的系带。
“等等!你干嘛?!”谢微尘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疼了,猛地往后一缩,动作之大差点从窄小的床上滚下去。他死死攥住自己那点可怜的衣襟,活像个即将被恶霸欺凌的小媳妇,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控诉。
裴寂的动作顿住,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眼神里明晃晃写着“麻烦”两个字。
“看伤。”他言简意赅,“或者,你想自己脱?”
谢微尘:“……”脱你个头!孽徒!逆徒!他内心疯狂咆哮,脸上却还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敢劳烦真君…我、我自己来…”
他磨磨蹭蹭地、极其艰难地开始解那被灰尘血污糊在一起的衣带,动作慢得像树懒,每动一下都龇牙咧嘴。
心里已经把裴寂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看伤就看伤,动什么手!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裴寂就那么抱臂站在床边,冷眼看着他笨拙又痛苦的表演,丝毫没有搭把手或者转个身的意思。
谢微尘被他看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
好不容易扒拉开破烂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中衣,谢微尘已经疼得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
肋下那一片钻心的疼越来越清晰,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寂的目光在他肋下那片迅速蔓延开的青紫上停留片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盒出现在掌心。
盒盖开启,一股蕴含着磅礴生机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血腥和尘埃味。
谢微尘只闻了一下那味儿,就觉得浑身剧痛都好像轻了一分。
好东西啊!这孽徒果然财大气粗!他眼巴巴地看着那药膏,内心的小人儿在欢呼:快!抹上来!为师快疼死了!
裴寂用指尖挑起一小团药膏,俯下身,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直接按向谢微尘肋下那片最严重的青紫。
“嘶——!!”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混合着极致的清凉感猛地炸开!谢微尘猝不及防,痛得身体猛地一弹,倒抽一口凉气,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这什么鬼药!
劲儿这么大!
“忍着。”裴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按在他伤处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放轻了力道,那冰寒刺骨的药力似乎也被一股温和的力量引导着,缓缓渗透进去,抚慰着撕裂的肌理。
虽然还是很痛,但比刚才那一下的体验好多了。
谢微尘咬着牙关,额头上的冷汗混着血水往下淌,他死死盯着床顶那几根破木头椽子,心里把裴寂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孽徒!上药也不打个招呼!谋杀亲师啊你!
裴寂对他的“忍功”视若无睹,手上动作不停,指尖沾着药膏,一点点在他肋下、手臂、额头的伤口处涂抹开。
他的动作意外的仔细,甚至有些笨拙的轻柔,和他那副冷冰冰的外表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那药膏确实神效,所过之处,火辣辣的疼痛被冰凉的舒适感取代,淤青似乎也在缓慢化开。
谢微尘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点,疼痛的缓解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瞄向床边专注上药的人。
月光石柔和的光线下,裴寂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薄唇紧抿着,长而密的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眸子。此刻的他,敛去了所有锋芒,专注的神情甚至透出几分…认真?
谢微尘心里那点怨气莫名消散了些。算了算了,看在这孽徒还算有点孝心(虽然可能只是职责所在)的份上……等等!
他的目光猛地定在裴寂腰间!
刚才被裴寂抱进来时,他慌乱中手好像蹭到了什么。此刻,裴寂俯身给他额头伤口上药,那玄色法袍的衣摆微微荡开,露出了悬在腰带上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药瓶。
材质非金非玉,是一种罕见的深海沉银木,颜色乌沉内敛,只在月光石的光线下流转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星砂般的银色光点。
瓶身线条古朴流畅,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瓶腹处,刻着一个飘逸又锋锐的——
“尘”字。
轰!
谢微尘的脑子仿佛被一道九天劫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瓶子!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瓶身上每一道木纹,那个“尘”字的每一笔转折!
当年在昆仑绝顶,裴寂刚结金丹不久,年轻气盛,跑去挑战一头守护上古遗迹的万年寒蛟。
结果金丹差点被那畜牲一口寒息冻裂!他连夜翻遍了昆仑药谷,用千年冰魄为引,辅以九阳回魂草、地心火莲蕊等数十种天材地宝,花了整整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亲手炼制了九颗“九阳续脉丹”!这沉银木药瓶,也是他亲手挑选、亲手打磨、亲手刻下的字!就是为了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徒温养修复那濒临破碎的金丹!
这药霸道无比,药性至阳至烈,每次服用都如同置身熔炉,痛苦万分。他当时看着裴寂疼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样子,还曾半是心疼半是教训地骂他活该!
这药……这孽徒居然还留着?而且……随身携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谢微尘的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药瓶……九阳续脉丹……裴寂当年惨白隐忍的脸……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过。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想再看那个小小的瓶子,仿佛多看一眼,心口那块地方就多疼一分。
裴寂正用指尖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他额头上那道不算深但颇长的伤口。谢微尘这细微的偏头动作,立刻牵动了伤口。
“别动。”裴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还有一丝极淡的…无奈?他的手指稳稳地按住了谢微尘想要转开的脑袋,指腹温热,力道却不容抗拒。
谢微尘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裴寂的呼吸拂过他额前的碎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异样的麻痒。那专注的、带着点笨拙轻柔的动作还在继续,药膏的清凉混合着裴寂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形成一种极其矛盾又让人心头发紧的感觉。
孽徒…靠这么近做什么!上药就上药!谢微尘在心里骂骂咧咧,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敢动。他甚至能看清裴寂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
就在这时,裴寂似乎完成了额头伤口的处理,直起了身。他看了一眼手中玉盒里还剩大半的药膏,又扫过谢微尘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擦伤淤青,眉头微不可查地又蹙了一下。
“剩下的,自己涂。”裴寂将玉盒合上,放在床边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每日早晚一次。”
谢微尘看着那莹白的玉盒,喉咙有些发干,低声应了句:“……多谢真君赐药。”
裴寂没搭理他,他目光落在谢微尘攥着衣襟的手上。
“天刑司条例,新增一条。”
谢微尘心头一跳,抬眼看他。
裴寂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自即日起,所有仙侍,亥时三刻后,非奉钧令,禁止踏出居所半步。违者,鞭二十,罚俸三月。”
谢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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