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开黎无回后的第三个平安夜。在邱一燃看来,这和之前两个并没有什么两样。
六点起床,她照例洗了个热水澡。
过去一个月,她残肢处的磨损红肿终于恢复一些,不至于每走一步都磨得痛。但反复疼痛是常态,医生叮嘱她平时得多注意保养。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穿戴好假肢,动作很慢地下了二楼。然后就收到卫子柯每一年都准时发来的提醒——
一定要记得吃个苹果,做我们这行不能不重视这个节日。
邱一燃没有在平安夜吃苹果的习惯。
对她而言很多事她都不想去在意,节日也早就和过往普通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分别。
照例从早忙到晚。
开着车到处接客、拉客,偶尔瞥见路边摆的杂志摊上有张风情万种的脸……
她没来得及给自己买苹果。
原本是热闹繁杂的节日,打车的人多,高铁站外,写字楼外,都挤满了打不到车的人。
但纵然打不到车。
上车的人看清那贴着的残疾标识,多半也就下了车。
最后能撑下来坐她车的,大部分也都是短程才敢坐。
来来去去,直到晚上九点。
她送了个客人到高铁站。然后就干脆在高铁站附近等单。
这时才瞥见有个面包店外面摆着包装精致的苹果,她鬼使神差地推动车把手。
而也就在她刚刚推动之际——
车门忽然被急匆匆地敲响。
有个穿得很厚实的乘客在外面很着急地问了一句,“您能出来帮我搬下箱子吗?”
邱一燃的手在车门上停顿片刻。
看着乘客在外面呼出的白气,还是打开了车门,
“好,您稍等。”
车门推开,冷风刮面。
她将左腿踏到地面上,用力牢牢撑住,动作很慢但很平稳地下了车。
尽量掩饰自己脚步的一深一浅。
走到车后打开了车后备箱,然后又去接乘客的行李箱。
再走过去——
那乘客却突然将行李箱猛地移开了。
邱一燃缩了缩手指,动作慢半拍地抬头。
而刚刚脸色焦急的乘客大概是目睹了她下车的全过程,这会视线还在她左腿上怀疑般地游离。
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行李箱,像是生怕她活生生抢走似的。
好一会,才尴尬地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打别的车吧。”
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变得冰冷,邱一燃点了点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不过今天这里很难打到车——”
“没事,你不用说了。”
这位乘客打断了她,然后竭力拖着行李箱飞速离开了她这辆车的所在范围。
然后像是后怕似的。
急匆匆地上了辆在高铁站外拉满人才开走的黑车。
那句“您可以往那边走一点”——断在了喉咙里。
邱一燃靠在车边,全程注视着这位乘客上了那辆车,才收回视线。
这种事情是常态,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无论今天是不是节日,也都没有分别。
再次瞥见面包店外那些包装精良的苹果,她没了任何想要购买的心思。
尽管从前她很喜欢平安夜。
也会提前买好圣诞树在家里布置,十四岁初到巴黎,平安夜那天她在陌生家庭坐一晚上,听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安静地坐着削苹果皮。
后来她甚至养成习惯。
在这天一定要削一条完整无缺没有断裂的出来,才可以入睡。
Olivia那时就总开她玩笑——说她大概是天生的艺术家,因为有强迫症,对一条苹果皮都有如此执拗的要求。
她对后半句并不否认。因为她的确对自己的很多事都有着执拗。
她追求纯粹和完整,想要的事情如果够不到百分百,那她宁愿抛弃全部。
——邱一燃盯着自己缺失的左腿,始终平静地想。
茫市的冬季很单调很阴沉,连平安夜都不会显得温暖。
对面面包店不知何时关门。
已经有店员走出来收走在外面零星摆着的苹果。
等了十多分钟,仍然没有人过来打车,邱一燃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准备上车。
今天没有下雪,也不温暖。
然后她就看见黎无回——
圣诞街灯像热带香槟那般游离,女人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穿着密不透风的烟囱领大衣,烟灰色衣领盖着下巴,双手插在衣兜里,看起来穿着很温暖。
似乎是刚从高铁站走出来,却又不知道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黎无回。”
邱一燃迟钝地反应过来,声音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
即便在车那边的女人面容模糊,但她坚信自己不会认错。
站内站外人影晃晃。
黎无回站在阴影里久久没有动。
像梦,像一戳就破的水面,像静止许久的一面镜子。
就在邱一燃几乎要把这当成某种幻觉时,面前的黎无回突然动了——
女人身影一晃。
像是要往她这边走过来。
而后却迅速转身扶着墙往垃圾桶走去,单薄的后背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什么重量而用力佝偻着。
然后黎无回突然开始干呕起来。
“黎无回。”
邱一燃快步奔过去。
她已经能听见黎无回艰难的呼吸声,也已经能看见黎无回细瘦的背骨微微凸起。
而当她快走近之前,她又听见黎无回压着声音说,“你别过来。”
邱一燃瞬间站定,不敢再上前。
她望着在她面前佝偻着腰、像是要被直接折断的女人,茫然不知所措。
“你——”
邱一燃的手伸出去,快要抚到那单薄的背脊,却又蜷缩回来,终究归于无能为力的一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邱一燃。”
黎无回喊她。
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压抑住自己的干呕,然后扶着墙,挺直着腰。
好一会,匆促地用手背擦干净自己的脸,才转过身来看她,
“我跟你商量件事。”
光影如梦似幻,黄调灯下的女人却表情空洞,冲她轻笑,
“你能不能别喊我黎无回了?”
能不能——像请求,更像悲戚。
邱一燃几乎从未听黎无回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以至于她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灯影下,邱一燃没有回答,眼圈却逐渐泛起了红——不知道是不是黎无回胃痛太久以至于产生幻觉,看到很久以前的邱一燃。
她记得那时邱一燃会经常为她掉眼泪。
而分手那天明明把狠话都说尽,邱一燃却一反常态,那么无情无义,连眼圈都没有红。
没等分辨出邱一燃此时眼圈泛红究竟是不是错觉,黎无回胃中再次翻涌。
于是她不得不用力撑住墙,佝偻着腰,像是内脏里有无数只蚂蚁钻来钻去,又拼了命地想从口中涌出。
但偏偏,她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反复复,都只吐了些酸水。
恍惚间她听见邱一燃再次变得急促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却变得越来越远。
她没由来地笑一声。
她想的确。
的确邱一燃总是那样迫不及待离开她身边。的确鲁韵也说得对,没有人敢爱她。
然而等她试图再次撑起腰来之际,那阵脚步声又飞速地奔了回来。
夹着喘息声、裹着冬季的风。
带着绿格纹手帕的手径直伸到她面前——手指很瘦,很白,指甲很干净。
黎无回怔住。
她听见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手帕很生硬地塞到她手里,
“洗过的,你可以直接用。”
之后。
邱一燃没有一丝犹豫地收回了手。脚尖转了个方向,似乎是想要离去。
却又在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
鞋尖在地面上打了个转,重新转向黎无回,“二十四号,你今天……”
嘴里的话变得迟疑,“你是又开始痛了吗?”
之后在黑夜中停了半晌,才喊她,
“黎春风。”
上个月是二十一号,她在记她的生理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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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黎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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