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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阿六刚到台湾的时候,她身边还是呼奴喝婢的。

上海滩的传奇到了台北还是一样很受追捧,她原本跟的是个银行家,可是从大陆过来,所有的官都要降一等,局长变处长,处长变科长,主任都被除了名,干那些没跟过来的普通职员的活。到底是小朝廷,小字摆在朝廷之前。银行家呢,那时的台湾能有什么像样的金融业,不提也罢。

于是阿六离开了那个没有了银行的银行家,自己搬出去过了。她的人生到那个时候其实是准备偃旗息鼓了,有人想把台北变成小上海,找上了她,她也没有应,风头她也已经出够了。在阿六看来,她的分手分得很平和,她自己手里有积蓄,也没有拿他的钱。她那时还是感念他给她弄了船票,也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

可那个银行家却是意难平。他那一圈子的遗老遗少都落了难,可人家不像他这么傻,当初一样的捧舞女争缠头,真逃难的时候,带的都是发妻。老夫老妻,相濡以沫,再怎么没感情,至少也有个伴,有个体面。而他呢,带走了上海滩上最红的舞女,以为人都要羡慕他的,没想到这颗明珠没能在他头上簪多久,跟着他飘了洋过了海,就甩了他另寻天地了。他眼见着自己的势头颓下来了,阿六却很有再开一春的劲儿,心里颇有些忿忿不平。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水土不服,因为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多了不起,不肯折腰的。

台北的“小百乐门”开业的时候,请了阿六过去剪彩,这时候阿六和那银行家已经分开了。阿六破天见的穿了一袭黑,那是她做舞女时很少上身的颜色。黑色丝绒的旗袍上绣着银线,鬓边挽着一朵栀子,除此之外并无装饰。当日在场的人都说舞场的老板想得精,这梅薰貂往那一站,确实带来了老上海的风华。

阿六那日一直呆到了散场,这是她的谢幕。“小百乐门”的老板终究没能把她说动出山,她对这声色之地并无留恋,阿六环顾四周,这里依旧有妖妖调调的美人,媚笑着,娇笑着,总之都是笑着,心里如何想呢不知道。依旧有穿横来去的使者,手里的银托盘托着数杯颜色各异的液体,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人虽然是穿行着,杯中物却纹丝不动。阿六以最内行的眼光打量着这里,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那么像,但又不是。她想,这里太新了。在上海,哪怕是在最新的楼,布置了最新的场地,摆上全套的新用具,也没有这股子新气。这股新是在荒芜的石头地里开了朵花,时候不对,地方也不对,然而花是新的,刚结了苞。而老上海的新是枝繁叶茂的。

目光又是一转,阿六看到角落里有个小姑娘,十一二岁,面容清秀,衣着寒酸,眼睛正盯着人群里最妖艳最抢手的那个舞女。阿六似是灵魂出窍般的一怔,忽然之间,她疑心这里是谁搭了场戏,叫来了年轻的连裳和年幼的她,摆正了她们两个的位置,然后把她喊了过来当看客。满场的繁华交错,那个小姑娘却哪也不看,不看水晶灯也不看红地毯,她只盯着场中那个舞女,盯着她如何笑,盯着她如何交际,盯着她跳舞,盯着她说话。这是年幼的她,阿六想,这是拼命想要变成另一个人的年幼的她。

现在像了。阿六收回目光,石头地里强开出的花,等长几年枝芽,也就像那个样了。

那晚回去的时候,“小百乐门”派的车把她送到路口她就下了车,沿途一路走回去。呆久了上海,再看台北,只觉得是真的走了很远。上海是十里洋场,做派都学西方,而台北因为有过一段很长的日据期,盛行的是和风,楼小屋小。阿六看惯了欧式建筑,繁复且坦荡的。而这里是简洁的白房子,一个个掩在相思树后头,像古中国的仕女见客似的娇羞,但绝不是唐朝的,没那么大气。

阿六没打算在这久住的。起初来的时候一切都是乱槽槽的,能跑的都跑了,落在后头的自然心急,也跟着跑。兵荒马乱的,但没人想过不回来,想的是总有机会,像从前轰炸的时候,也有躲到香港去的,但也不会不回来,谁舍得离开上海呢。这里什么也没有,光有一堆外省人乱哄哄的挤在这里,彼此的乡音都不通。没人想在这里久待,再过几年要打回去的。蒋公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

那时候,台湾有一种“国酒”,上面刻着蒋公三愿,第一便是光复大陆。其时岛上人们都不以为然,不是觉得做不到,而是觉得此事根本没有要如此大张旗鼓刻在酒瓶上的必要。光复大陆在他们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过几年就打回去了,那会谁不这么说?

好笑的是,再过几年没能打回去。再过十几年也没能打回去。相反,一条海峡,真成了千山万水似的,把两边隔得密不透风,谁也不知道对岸的消息。感慨时代真荒唐,用一代人的命运下笔,而当事人并不知情。

开始的那两年,阿六还维持着她在上海的用度,厨子仆人园丁一个不少,她虽是坐吃山空,但也不着急,出来的时候虽只带了细软,但上海那边她还留着地产。等又过了几年,光复大陆的风声忽然下去了,人们对于马上就打回去这件事情开始将信将疑,虽然时常还挂在嘴边,但心里早已经不当回事了。这时候,阿六开始节约用度,她陆续辞掉了佣人,退掉了独栋的双层楼房,搬到一个不带院子的公寓里。万一真回不去了呢,阿六有时候也想想,但心里并不真信这个假设。

刚来台湾的时候,阿六才十九岁。是的,真想不到这么年轻,成名得太早,让人总觉得她年纪老大了。但她离了那个银行家,也没有再找的心思。她一向觉得自己比自己的年纪更老一些。

阿六认识黄嘉良的时候,已经是到岛上的第五还是第六年了。

那天是傍晚了,下着阴雨,阿六照旧提了个饭盒下去打粉吃。她现在住的公寓楼底下有个桂林米粉店,店主也是桂林人。阿六自打一出生就在上海了,从没去过桂林,听那老板娘说自己的粉如何如何正宗,她只管点头,日子久了,别人问她上哪吃饭,她说去那家桂林粉店,“味挺正宗的。”她说,其实统共也只吃过这么一家桂林的粉。

混熟了之后,老板娘也和阿六说说米粉之外的事情。阿六问老板娘,“我跑是没有办法,你卖米粉在哪不能卖呢。”老板娘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走,那时候我男人在船运公司当会计,公司要搬到台湾,他怕丢了活,就跟着来了。我原本是不来的,留在桂林伺候公公婆婆,可他们催要孩子催得紧,非要我跟着来。于是就来了,他们自己倒还在里头没出来。”

“那你男人?”阿六仿佛从来没见到过老板娘的丈夫。

“死了。”老板娘轻描淡写道。“在船上就染了病,到这边还没两个月,公司就解散了,他丢了活,又回不去,一气之下就给病死了。信也捎不回去,里头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没了。”

阿六有心要说点什么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思量间,最好的接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环顾四周,有些疑惑老板娘是怎么挣下这么一家店面的,他们必定是不富裕的,也没什么积蓄,不然老板娘的丈夫不至于丢了活就给气死了。内地那时候是不好找活,没活干就没有生计,好多人都是跟着公司来的这边。

老板娘人精似的,看出了她的疑虑,但她没准备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阿六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之意。老板娘便就着露出了惆怅的表情,她总有四十出头了,保养得还是很好,经历了半个辈子,但看上去仍像没有怎么吃过苦。她总把自己收拾的熨熨贴贴,一头乌发油亮,耳边一副银耳坠子,笑起来的时候,细白的牙里露出一颗金的,很俏丽的样子。

漂亮的女人从来不缺活路,但真要把日子过好,漂亮还远远不够。阿六想,老板娘就是那种漂亮之外还有别的东西的女人,她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有几分就用几分,一点都不会浪费,但也绝不透支,她不是那种被自己的漂亮纵容得贪心的人。

老板娘的故事她自己不讲,别人也会替她传播。老板娘名叫玉珊,娘家姓梁,夫家姓杨,老板娘做自我介绍,有时候说自己叫梁玉珊,有时候说自己叫杨玉珊。两个姓听着很相近,有些人听过两遍,也只当自己是听岔了。

玉珊丈夫死的时候,一根纱也没给玉珊留下。玉珊一个寡妇,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又发现肚子里有个遗腹子。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她嫁给他丈夫十多年都没有孩子,他们都说是她生不出,偏偏这时候诊了出来。按理说,这孩子是盼了好久的,总有一点犹豫,但玉珊没有,她当即便找那位给她诊出怀孕的医生开了打孩子的药。月份是有点大了,打得也不容易,玉珊这回是真不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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