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7.1
当李芳岩听到池小映喃喃地说:“原来不是做梦,原来我是真的截肢了。”麻醉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僵了一下。
芳岩的心脏在一瞬间跳动得有些快。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心率过速的时候了。
而池小映呢喃了这一句话以后,头轻轻一歪,就昏了过去。
手术对身体的损伤大,这是术后的第一天,病人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需要休养,是很正常的现象。
可是,芳岩无端地觉得,池小映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昏了过去。
或者说,她并不止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昏了过去。
但是芳岩来不及太过照顾池小映。病人的一切数据都平稳,而麻醉医生还有一台早间的手术要进行。她得将全部的神思与精力都投入到下一台手术里面去。
而等到几个小时过去,芳岩安置好早间手术的病人,确定对方一切都好,又有一位门诊护士敲了敲门框:“李医生,之前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找你。”
芳岩一怔,同时看见了手机上,一个小时前,周世豪的短信:
我到你们医院了,有空的话出来见一面吧。
7.2
芳岩走出办公室之前,匆匆地对着手机屏幕捋了一下头发:
一场手术下来,手术帽下面的额发闷出了一点细汗,样子不好看。办公室里一时间找不到梳子,芳岩只能用手指将刘海拨了拨。
她每一次见周世豪,模样都匆忙疲惫,常常和周世豪形成鲜明的对比。
毕竟,周世豪的样子不难看:在光鲜亮丽的金融行业工作的人,他永远拥有商务西装的打扮,精英白领的形象。
就比如现在,周世豪这样等在医院门口,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不时有人向他投去注意的目光。
两个人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面对面坐下,一时无言。
直到咖啡厅的工作人员上前来问:“两位要喝点什么?”
周世豪下意识说:“我要一杯拿铁,她要一杯红茶。茶叶种类都可以,但要茶叶泡的,不要茶包。”
芳岩听见,略略笑起来:“你还记得。”
周世豪也笑起来:“是,我还记得。”
两个人笑一笑,过一会,又相对着沉默下去。
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周世豪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芳岩。”
7.3
分手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两个人都不意外。芳岩没有问“为什么”。
慢慢地用汤匙搅了搅咖啡,周世豪低着头苦笑了一声:“我本来真的以为,我能做到的。”
他没有说,他以为他能做到什么。但芳岩明白的。
“可能那时候还是年轻吧。”周世豪笑了一下,“年轻人,总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世界上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只要肯努力用心去经营。”
这样说,他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咖啡厅窗外,医院前后行色匆匆的人群。
医院里有人哭,有人闹,最不缺少的,就是人力不及的无可奈何。
周世豪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长大了才发现,用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有很多,这才是现实。”
芳岩一直垂着眼睛,缄口不言,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事,只要尽过自己的全力,努力过,尝试过,问心无愧,也就没有后悔和遗憾了。”
周世豪一怔,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有些释怀地笑了:“是,你说得对。”
放下咖啡杯,他轻轻地握住芳岩的指尖,认真地说:“芳岩,我是真的为我们两个努力过。我尽力了。”
“我知道。”芳岩反握住他的手,“也许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可是世豪,我也是真心努力过的。我真的,真的,也已经尽到我的全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周世豪说,“你很好,芳岩,你真的很好。治病救人是你的好,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够好,做不成医生的亲人。”
芳岩就摇了摇头:“你很好,世豪,你已经尽力在迁就体谅我。都是我,是我的职业特殊,才将我们两个搞得一团糟。”
两个人交握着双手,互相看看,再松开,终于都短促而真实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们都不算有大错。”芳岩说。
“只是我们试过了,”周世豪接下去,“实在磨合不来两个人的工作与生活。”
“世豪。”
“嗯。”
“你很好,你会找到能够更好地平衡工作事业与家庭生活的爱人。”
“哦,”周世豪笑起来,“当然你也是,芳岩,你会找到真正从心底里能够钦慕你作为医生的高尚,而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一种迁就或牺牲的爱人。”
芳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会有这样的人吗?”
“会有的。”
7.4
芳岩同周世豪告别,再回到医院的时候,下午既定的手术已经开始术前准备。
麻醉医生匆匆地吃了一点东西,没有什么时间为自己失去的恋情感到伤怀,就再次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当手术顺利且成功地结束,芳岩将病人身上的导管拔下,撤去监视仪,再和护工一起,将患者送往ICU。
芳岩其实没太关注到,病人被送往的是池小映所在的ICU病房。她只是确保着患者的监视仪连接无误,生命体征读数平稳。
直到病人醒来,对答两句,可以自主呼吸,负责这一床的护士说:“有什么事我们通知您。”
芳岩才点点头,放松下来。
她正要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一听便是努力压抑着声音的抽泣。
那时候她尚且没有意识到,那是池小映一个人在无声地痛哭流泪。
麻醉医生的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哪一位病人的镇痛力度不够,产生了痛苦。芳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然后,猝不及防地,她就看见了池小映紧闭着双眼,泪流满面的脸。
7.5
有一句话说:真正的温柔,并不止是言语作态上的和声细语,而是有能力自己调节自己,不为他人带去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李芳岩一直都知道,池小映拥有温柔似水的外在形象,毕竟学习古典舞的人,总是身姿纤纤,仪态含蓄优雅。
而这一刻,麻醉医生觉得,池小映是一个内心里也同样温柔的人:
她的痛哭没有任何动作与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下滚落,再洇进病床上的枕头里,悄无声息。
显然,病人并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芳岩有点无措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想起了几周前的研讨会上,一位演讲者针对患者心理创伤护理的演讲。
“由于突发意外而致残的患者,”他说,“他们手术后的心理建设,有的时候比肢体功能的康复更加重要。”
芳岩坐在观众席里,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后演讲者说:“身为医护人员,我们应当耐心鼓励意外致残的患者,勇于面对现实,不要丧失对人生的信心。毕竟,”
顿一顿,演讲者的声音有点凝重,“毕竟,数据统计,因为意外致残而导致的心理问题,严重的,会使得百分之……的病人选择轻生行为。”
李芳岩没有听清那一个数据。面对“轻生”这一方面的相关消息,她总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立刻回避。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人泪如雨下的池小映,在李芳岩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抬脚走到了她的病床边。
“池……池小姐,”医生说,“你还好吗?”
池小映猝然地睁开双眼。
病人身体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泪,可是她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只是扯得病床上几根管子与连线摇晃起来。芳岩赶紧说:“哎,别动。”
池小映手臂僵住,停顿一下,然后颓然地,重新地垂落到病床上。她微微地偏过头去。
“我没事,”病人抽了一下鼻子,用气声说,“刚刚就是,伤口有点疼。”
芳岩显然意识到病人有意的回避,以及自己骤然出声搭话的鲁莽。一向镇静的医生难得有点无措。
“哦,”芳岩干巴巴地说,“那么,我为你调一下镇痛泵,加一点剂量。”
池小映鼻音浓重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ICU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些仪器运转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鸣。
调试一会,麻醉医生拨了拨镇痛泵上三通的接头,轻声说:“现在这样会更好一些吗?”
池小映又轻轻地“嗯”了一声。芳岩的手指就是一顿。
她其实并没有为池小映加大输注的剂量,只是检查了三通阀的通畅。
而池小映也没有看她。手术只过去了两天,病人的身体状态依然虚弱,她半垂着空茫无神的眼睛,缄默地任由麻醉医生摆布镇痛泵。
很久以后,池小映问李芳岩:“那个时候,站在我的病床边,你都在想些什么?”
李芳岩怔了一下,想了一会,才说:“我在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明明是因为受到意外致残的打击,所以才会一个人无声地痛哭流泪。可是,”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指背挨了挨池小映的脸颊,“可是,我却这么没用,什么办法也没有,连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麻醉医生可以减轻病人身体上的疼痛,可是面对病人的心病,却束手无策。
李芳岩沉默无言地站在池小映的病床边,池小映却忽然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医生,”她说,声音细弱,“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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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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