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姰恢复过来已经是三日后了。
朝绯玉坚持让她多休息几日,但季姰觉得自己在床上躺的要长蘑菇了,说什么都要下地出门。
还有个原因。沈祛机同她虽不对头,但所作所为实在是滴水不漏,任凭谁也挑不出个错来。三日来季姰一睁眼就能见到沈祛机,一日三餐都是在床榻上吃的。要不是她坚决拒绝,怕是沈祛机会亲自喂她。
季姰不由得心生佩服。为了不落人口实能苦心忍性,牺牲至此,实在是常人难及。若是反过来,她能表面敷衍好都得谢天谢地。
而且白日沈祛机皆在瑶光院,他又不像是为其他事荒废练剑的人,那么这剑何时练呢?定是半夜了。
这种人情她可欠不起,要是耽误了人家飞升,月微宫的未来因她破灭,这罪过可大了。
种种因由,季姰死活不能在床上躺尸了。
朝绯玉见她确实神采奕奕,也只得松口。
季姰今日心有闲暇,从檀木柜中翻出一件杨妃色广袖合欢花罗裙,配了条窃蓝披帛。梳双螺髻,点桃花钿,香襟玉骨,顾盼神飞。
妆毕,季姰满意点头,对着铜镜露出一对梨涡。
上次打扮是何时?她仔细回想了一番,怕还是去年在鹤州的月澜节上。
如今已过了上巳节,鹤州春寒已过,霜融雪消。家中院子里的梨花应是开得正好。
她爹每年这时就在梨树下晾晒药材。暖风掠过,裹挟着梨花清甜同药材苦香拂面而来,她从踩着板凳煎药,到拿着蒲扇坐在药炉旁打盹,如此便是数年。
季姰从小便是药罐子,到后来早已习惯药汁酸苦。但季宁川还是把她当作小孩子,总备着蜜饯樱桃哄她。
“姰儿,日后若有为难处,要先独善其身。”
“爹你不必担心,女儿聪明的很。”
往日闲语犹在耳畔,季姰如今却并不明白。
一个慈和的老头,终于在临终前吐露秘密,留下一把弓和一句诗以后,竟化作烟雾散去,连具皮囊也未留下。
那一瞬石破天惊,季姰僵在原地,连悲伤都迟滞了。
难不成她爹是什么妖鬼精怪吗?
当时她无暇探究,在鹤州东边临海的山上为季宁川立了座衣冠冢,便随槐安真人来到月微宫。
途中季姰也试图问过师尊,她爹是否有其他身份,但似乎槐安真人也并不知晓。
那么她爹临终所言是否可以告知月微宫?
季姰无法肯定,仙和妖所处对立,万一她爹是另一边,此事就不好说了。
保险起见,还是自己先探探路为妙,若她爹所言是伤天害理的事,她自然不会照做,而是也有挽回余地。
但季姰相信,她爹不会如此,但未必就站在仙门一派。在人间,普通人对于修仙者的态度不一。心向往之者有,心生厌恶者亦有,众说纷纭,难以界定。
思绪纷乱一阵,季姰摇摇头,站起身来。一转身,便见小黑在菱窗边探头探脑。
“小黑,我们走吧!”
季姰有些意外,这云鹤今日到的还真早。自己与它三日未见,有空了得去挖点虫子安慰一下小黑。
绕过屏风出屋走到院中,海棠树下的秋千赫然醒目,随着风起来回摆动,十分恣意。
“谁这么贴心?”
顾不得一旁不满鸣叫的云鹤,季姰径直走上前,眸子里满是惊喜之色。正要试一试,云鹤已然开始扇动翅膀,季姰只好暂且将念头搁置,回身踏上云鹤背脊。
会是沈祛机么?
季姰下意识地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就否定了。只要自己无病无痛,旁的他并不在意。
今日杏林峰有慈宁真人的药理课,她对此期待已久,自要前去。
*
另一边,悬星峰泰宁殿内。
沈祛机正端坐于案边,处理悬星峰事宜。案上书册堆了厚厚一摞,令人见之眼晕。但他似乎未有半分不耐烦,连姿势都未曾变动,依旧挺拔如修竹。
打开册子,手起笔落,字如其人,清隽端方,可见风骨。
灵台一亮,沈祛机微顿,继续落笔。
季姰去了杏林峰。
果然是片刻也闲不住。
沈祛机一哂,不再留意。他垂眸,瞧着面前马上见底的册子,思忖今日还能练多久的剑。
目光一移,视线便落在一旁书架的那册话本子上,封面上赫然写着——
“杀妻证道后剑尊他追悔莫及”
“……”
沈祛机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季姰的脑子就是看这种书看傻的吧。
修炼以器向道,大道需心性至坚,多余情感确为冗余,但亦无成为禁忌之理。
越是讳莫如深,越易成为心魔。
这世间哪儿来的什么无情道?
也就话本子看多的笨蛋才能信。
察觉自己竟然走神,沈祛机有些烦躁地皱眉,快速批阅了剩下的册子,一一整理好置于桌上,起身去后殿找朝绯玉。
“朝师妹。”
“大师兄?”
朝绯玉从一地凌乱的书卷中抬起头来,就见沈祛机立于檐下,飘飞的发带和衣摆同那安然伫立之姿相得益彰,一动一静,自成风景。
“今日事宜我已归类记档,同其余诸峰交涉之事还要劳烦你前去。”
“这是自然。”
“谢既心魇可压制住了?”
“师尊闭关前已经压制过了,应该有好些时日不会发作。”
“近日人间动乱颇多,不知是否因妖界而起。他又惯爱凑热闹,还是让他少下山吧。”
二人心如明镜地交谈一二,朝绯玉自然应下,又觉此情此景有些滑稽:
“好嘛,他俩自在逍遥,咱们负重前行。”
沈祛机不语。
“人界动乱一事我已经传信家里,三日内必有回复。”
朝绯玉抖了抖一旁散落的卷轴,递给沈祛机。
沈祛机接过,展开一瞧,看出是魂魄相关的一些记载。但残缺不全,犹待研究。
眉心微动,他抬眸,眼睫略过面前三尺地,看向朝绯玉。
“大师兄想必对此也有困惑,师尊不说,我们只好自己查了。”
朝绯玉耸肩,勾出个爽利的笑来,凌厉的眉眼却有些意味不明。
“朝师妹笃定我会对此事上心?”
“那当然,最近你看小师妹看的跟自己眼珠子似的,而且那时是你先问的慈宁长老,我自然要为大师兄分忧,不必谢我。”
朝绯玉摆摆手,一脸“我懂得”的神情。
沈祛机无意申辩,将卷轴卷起,淡道:
“季姰那日为何去寻我?”
朝绯玉背后一紧,闻言猛然坐直了身子:
“我不知道啊。”
“你知道。”
“大师兄你为何不直接问阿姰?”
“她对我态度如何,你亦清楚,如何会说实话?”
沈祛机面色自若,仿佛来问她理所应当。
朝绯玉无语凝噎,半晌认命般地长呼口气,吹得脸颊两侧的碎发一动。
“当然是为了师门团结,我劝阿姰得跟大师兄你搞好关系。”
“仅是如此?”
“那当然了。”
当然不是。
朝绯玉心道,知晓沈祛机不好糊弄,那把真话说一半总是挑不出毛病吧?
也不知道沈祛机信还是没信,但他到底没再追问,拿着卷轴走了。
见状,朝绯玉整个人才松了下来,往后仰去。
“师妹啊,你这可是欠我一个人情。”
*
杏林峰,韶颜殿。
众弟子皆已散去,独留季姰还逗留在此,同慈宁长老讨论着什么。
“长老,您是说,夕垣谷中洞穴内的土壤可以用于种植灵草么?”
“正是如此,以此土为基,灵草的品质也会大有提升,且不受月微宫地段高寒所限。”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眸子眨了眨,冒出一个念头来:
“敢问长老,既如此,可否用于种植普通农作物?”
“理论上可行。怎么,姰儿想种些什么?”
慈宁真人笑呵呵地问道。季姰虽不能修炼,但精通普通医理,且聪明好学,又嘴甜讨喜,这样的小姑娘很难让人不喜欢。
“弟子还未想好。”
“这样吧,你先取一盆土回去试一试,若成功再来也不迟。”
“真的吗?就知道您最明白弟子!”
季姰喜笑颜开,慈宁真人拉过她的手拍了拍:
“等下我叫盈枝给你送去。”
贺盈枝?
想起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季姰本能地摇头。
初来此地时,季姰立志要与人为善。但慈宁真人座下的大弟子贺盈枝似乎看她格外不顺眼,除慈宁真人在场时,几乎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季姰可以理解,毕竟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还身无长物,此类情况在所难免。
因此她也不强求,敬而远之便是。
“怎敢劳烦贺师姐,弟子可以自己拿回去,长老放心。”
“这种土灵力特殊,无法收在储物囊里。”
“……”
季姰只想以头抢地。即便路上要坐云鹤,不用她自己抬回去,慈宁真人也不会同意。
毕竟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个病秧子,还是个大病初愈的病秧子。
犹豫片刻,季姰豁出去般的问道:
“长老可否帮弟子传音于大师兄?”
慈宁真人闻言点了点头,露出个了然的笑来,瞧着她的目光愈发慈爱:
“到底是更依赖自家师兄。”
季姰讪笑,心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慈宁真人二话不说,指尖一点,灵光注入风掠琼音。下一刻,一道温润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好似梧桐木琴奏得一响。
“长老唤弟子何事?”
慈宁真人笑而不语,看向季姰。
这是等她开口呢。
季姰闭了闭眼,只好出声:
“大师兄,是我。”
对面默然片刻,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个……”季姰嗓子发干,艰难出声,“大师兄你现在是否得空?”
“嗯。”
“那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季姰似乎听到对面人沉默几息,但他并未问缘由,而是道:
“等我。”
季姰第一次因为要见沈祛机而如释重负。毕竟比起贺盈枝,沈祛机和蔼可亲太多。
似乎只过一瞬,一个人影就出现在韶颜殿门口,朝季姰二人走来。步履不疾不徐,若玉山将行,如君子扶风。
走得近了,季姰定睛一看,正是沈祛机。
季姰:论如何在两种不好吃的里选择不那么难吃的
沈祛机:我不好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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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杏林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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