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仓码头正是白日落货最繁忙的时候。近年各地烽火四起,物资需求旺盛,而此时只有香港是太平洋中难得的一片自由港,因此汽车、医药、布匹、粮食、燃油等物资不断随着货轮从香港进进出出,催生了磅礴的港口运输业。
这业态下又主要分海关水警、内外船商、码头工人、港口仓储四班人马,这几班人鱼龙混杂,既通力合作,又相互制衡。
钟良材五年之前就看好了港口仓储的生意,不惜重金从洋人手里买下了一处码头仓库,沿用“华丰”的老商号。因为租金实惠、办事灵活,又与码头上的广东工人商会“荣庆堂”管事的乔七交好,早就赚回了本,且盈利颇丰。
乔七的“荣庆堂”管着九龙仓码头的千余号广东力工,是码头最大的一个堂口。另外还有六七百福建力工,则归另一个商会“鸿升堂”管。
这粤、闽两大堂口为抢生意,时常有小股械斗。港英警力有限、应顾不暇,索性默许堂口自治。也因此,逃兵、匪徒、流民皆趁机混入其内,白天装货卸货,夜里偷盗抢掠,也插手赌博、暗门子的勾当,俨然形成了两股势力。
钟良璞虽然两年前在油尖旺几处繁华地带开张了赌场和影戏院,也打出了点名号,但在乔七眼里就是个生瓜蛋子。乔七不过是看在钟良材的“华丰仓”给他颇多回扣好处,对良璞假客气三分罢了。
乔七:“良璞老弟,莫说你活人死人的一个都没捡回来,手里连个物件也没有的,就找上了荣庆堂。昨晚就算真是我手底下的买卖,那也是几个不听话的,才会算计你们华丰仓的人,这种孬货,死就死了。”
钟良璞比乔七年纪小十多岁,称他一声乔大哥,但傲气骄横却在乔七之上。
钟良璞:“乔大哥,那帮人是冲我来的,未必是冲我大哥的华丰仓,只怕是你手底下管赌场的那伙。我钟良璞贴点钱不要紧,但打死了人,别再跟荣庆堂的兄弟们起了什么误会,就不值当。”
乔七是会打马虎眼的:“哈哈,跟死人谈什么误会,让他死去!”
钟良璞:“不瞒乔大哥,为首的几个溜了水路。”
乔七喝了口茶水,几个壮丁前来问话,他先支应了,把良璞一班人都晾在一旁。
良璞见他磨洋工,火气上来了:“那为首的,说的可是孝敬您!今天赶紧来,也为着要问问乔大哥,究竟是华丰仓的利钱给少了,还是牌桌上咱们抽多了份子?!”
乔七漫不经心的朝脚下呸了一口茶沫,嘴歪着笑了一下: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沉不住气,说话塞牙的很。
乔七:“这地界上,谁跑急了不说两句孝敬话?良璞老弟莫急,他们既然折了弟兄,短时不会再来,咱们慢慢的查。荣庆堂和钟家的饭碗,谁也不砸谁的,可不兴讲话伤了和气。”
良璞本是来找荣庆堂算账,反倒被乔七教育了。乔七本就是个老油子,哪是他初来乍到就能拿捏的,但他气盛不服,心下发狠,念着以后迟早要找机会端了乔七。
良璞有些吃瘪,但现在查清事情要紧,换了个口气:“说的是,我想乔大哥也不是那样人。这不就急着来查么!盼着您这几日,快快查查手底下,少没少哪号人物?或者有没有那一夜发达的?就是可疑的。”
乔七:“不难办,只是良璞老弟认定了那人是荣庆堂的?”
良璞:“那几人都是说粤语的。就算不是荣庆堂的,也该有相熟的人在堂口里,总能摸出来。”
乔七:“呵…良璞老弟哪知道我们这行的日子艰难。前些日子,观塘区的牛头角码头那边早就聚了一伙上海人,这伙人从西贡下来,都是有些家底的,肯砸钱买各堂口的劳力。荣庆堂和鸿升堂手底下闽粤两帮子人都被买走不少,咱们也不能挡兄弟们的财路。昨夜里你们在铜锣湾做的买卖,离那牛头角倒是更近。”
良璞见他话里还想推脱,跟道:“管他是不是牛头角的,若是从荣庆堂翘出去的,正好抓回来,杀几只鸡儆猴。”
乔七:“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
钟良材赶到华丰仓办公室的时候,良璞已抽着烟,等在里面。
良材:“去过荣庆堂了?乔七怎么说的?”
良璞:“妈的,迟早端了他荣庆堂!”
说罢,把嘴里剩下的一点烟头,往烟灰缸子里狠狠掐死。
良材:“他不认?”
良璞:“他不认也得认!一万块大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了,可气!”
良材脱了西装外套,踱到窗前,往人声鼎沸的港边望去:这九龙仓码头,一如既往的生意兴隆!
太古、怡和等外资公司的货船就占满了大半港口,剩下小半港口则挤满了官办轮船招商局的,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另外,还有几家民办船运商号从洋人手里购入的一些旧货轮,也零星停靠在码头,但还不成气候。每只货轮的码头运输工就需要一百号人,船员与仓管又要一百多号人,这许多货轮究竟养活着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盯着船运这块蛋糕?
良材:“你怎么看那姓高的?”
良璞:“那个香蕉人?他不说自己是个英国来的船商?说起来,哪一家的?太古还是怡和?”
良材:“都不是。”
良璞又点了一支烟:“大哥也觉得他可疑?”
良材:“你不觉得,昨晚他来的太及时了?”
良璞回想昨晚后来发生的事。大哥和小翻译撤走后,避风塘来了一小伙人,帮他压住了船上的火力。他得了势又没有大哥牵绊,更放肆了,本来预备撤退的,却又想打回去,非把那帮水匪灭了不可。
就是偏巧看到赵汝成也在那避风塘下,刚回香港还没经过什么大事,靠在墙角被吓坏了。想着这人是未来的妹夫,良璞虽小他几岁,却反过来要护着他,便分出两个家仆先把赵汝成送回家去。走前,良璞叮嘱他把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不许跟任何人讲,那赵汝成把头点成了捣蒜。
等他再带了剩下的两三钟家家仆准备打回去,才发现先头跑来帮忙的那几个陌生人早冲下岸边,把船上的人打没声了。良璞到了岸边,想拿回钱箱,再抓几个匪人要口供,却什么都不见了。那陌生人说,为首的黑帽人把岸上的尸身和钱都抢走,上了船往海里跑了。钟良璞气得在岸上跺脚,这几个人虽说救了自己,但也帮了倒忙!
良璞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吐了个烟圈出来,然后又伸手把那烟圈打散:“岂止来的及时,说约好了都信!他么的,那水匪是长了三头六臂?打了那么多死人,一个尸身都没留,钱也卷走了!”
良材:“你一无所得,却还得感谢那姓高的。”
良璞:“就是!我自己回头再去打,至少还能抢个死在岸上的,也好找乔七认一认,也不至于在荣庆堂听他胡掰扯一上午!”
良材:“姓高的看起来年纪跟你差不多,可以找你的人也打听打听他的根底。”
良璞昨夜回荣华台时,见过那姓高的,说辞是昨晚从海关大楼与洋人应酬出来,开车经过铜锣湾上面的告示打路时,正好撞见了良璞带人提着钱箱,行色匆匆从马路上往岸边奔。他认出了钟良璞,便留着心眼停在避风塘后面相看,见情况不好,就临时决定出手帮忙。姓高的一行,当时有两台车,四五个人,去避风塘支应自己的是他的蒋姓表弟和几个亲信,他自己则绕回告示打路上冒险接应大哥和小翻译。
昨晚事起的急,良璞只顾着恼恨一无所得,所以也没细细思量那姓高的说辞。现在想想,姓高的何时认识的自己?怎想不起来自己和这号人交际过?莫不是赌场和影戏院里见过?是该好好查查他。
良璞:“嘶…说起来,我看他昨晚挺紧张那小翻译,他们认识?”
良材也在回想,昨晚高湛秋走时,还说了句过几日再来看望三小姐,似乎是对子安有些特殊的,眯着眼说道:“必定不认识,他一直叫的是三小姐,恐怕也当她是良玉了。”
良璞想起了那小翻译,笑话道:“有意思...大哥,你打算跟那小翻译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
良材:“她那姑姑上午便去荣华台了。”
良璞:“哦?也该让她做点好事,以为钟府的姨太太是白当!呵...对了,大哥,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良材:“什么?”
良璞:“你和那小翻译!她昨晚能舍身护着你,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认识才几天?!”
良材差点忘了自己编的诓,但也只能继续把这谎话编下去:“哦,我对她也不错,她对我好也应当。”
良璞:“大哥,你可想好了,良玉很讨厌她,将来姑媳麻烦是少不了你的!”
良材:“那就先让她为良玉做点好事。”
良璞笑道:“大哥,可别随了老头子,被没来路的女人给迷瞪住,她们这种逃命来的能有几个真情?”
良材觉得良璞这话说的不像二十出头的,倒像个情场吃过亏的,莫不是背着家里在哪里谈了什么女人?
良材:“爹啲是不是也该给你谈亲事了?”
良璞把二郎腿“啪”的放下,说道:“不可能,早就警告老头子不许插手我的婚事。就他张罗的那些千金小姐,要么读多了书无趣的很,要么干脆大字不识,成天后宅里琢磨着怎么管住我!”
良材也不打趣他,他年纪还小,哪认识几个女人,随他胡吣去。
不知道待会儿回去荣华台,潘子安会不会闹?他早看出来,她和她姑姑并不亲厚,潘姨太未必真能说动她。万一她要闹,自己又该拿什么跟她商量?这事说到底,跟她也无关,算是白白牵累她。
呵,如果她不闹,是不是就恰好证明了她真的是存着攀附之心?正好印证了良璞的话,逃命的女人哪有什么真情,无非都是利用。
也不知道老毕有没有买到轮椅?他晚上可不想再费劲去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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