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艳秋没想到这夜他会见到童霜玉。
她站在夜色里,满身清辉,神情却看起来疲惫。
掺白的发丝披散在身后,像是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寒冷疏离亦逼人。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推门走出去,走到她的身侧,目光随着她所注视的方向看去。
是一棵盘虬的树木,根系盘错,深扎入土壤之中。
“看这些蚂蚁。”她垂眸平静道,“生长在树脉的根系之下,组建族群,筑造巢穴,看起来最为安逸不过。可若是有一天,磅礴落雨,灌注巢穴,便会整窝倾覆……命不由己。”
“我们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似乎便如这些蝼蚁,即便活着,不断努力,也无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谢艳秋半蹲下身,顺着树木根系的方向自己查看,才找寻到童霜玉所说的,那些爬上爬下,于根系与孔洞之间穿行的蚂蚁。
他料想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因为……乌扶吗?”
“嗯。”童霜玉道,“你听说了?”
谢艳秋点头:“事情发生在麟游宫,传递到这里,也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他沉默了一瞬,微微侧眸,看向童霜玉:“你似乎,并不想杀他。”
“也许吧。”童霜玉淡淡道,“但无论如何,从他对我出手的那一刻起,事情便已经开始了,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为什么?”谢艳秋问,“就因为……‘更替必以搏杀’?”
“是。”童霜玉闭上眼睛,“妖谷的规则,‘阴阳必择其一’,凡是诞生于其中的孩童,在诞生的那一刻便被决定命运,在阳水泽或**泽中生存,不得踏入另一方的领域;你们仙门的规则,‘罪者必不容赦’,凡是被认为有罪的人,必定要送往天门堑斩罪,不然不容赦免;魔域也是同理……‘更替必以搏杀’这样的规则,从诞生之时便存在他们的骨血之中,与生存,性命相系,而规则的力量,在他们生出逆反之心,对上位者出手的那时刻便生效,直至搏杀得到结果,才中断止息。”
“若是反抗呢?”
“反抗?”这两个字让童霜玉有些讶异,“如何反抗?人可以反抗天地,反抗命运,反抗某一事物的存在……却如何反抗自己?厮杀的本性,是自诞生起便刻印在魔域骨血之中的。”
“可若按你这般说,难道‘阴阳必择其一’与‘罪者必不容赦’也是刻在骨血之中的本性吗?”
“难道不是吗?”童霜玉平静的抬手,接下一片随风而落的叶,“妖族笃信天地,世间之物皆因造化阴阳,互相补充而存在;仙门道义入心,千万年来以正为本,以道为尊,从来不做容赦……所谓的规则,都是依从本性,从中诞生的。”
“所有人都说‘律’法无情,最为公正,从不偏私,但在我看来,倒更像是以套牢为目的的不同样式铁链。”
“罢了。”她轻叹了一口气,“我真是疯了,竟找你来说这样的事情。算了,我还是离开……”
话没有说完,被谢艳秋从身后捉住手腕。
童霜玉步伐停顿,微微侧眸回首,看他。
谢艳秋轻抿了下唇,开口道:“能不能让我……去见一下林琬璎?”
“哦?”童霜玉歪头,“你见她做什么?”
“青魑还没找到,是吗?”谢艳秋道。
童霜玉:“是。”
谢艳秋:“我想去见她……或许能够问出些什么。”
“好啊。”童霜玉颔首,“你去吧。”
·
童霜玉听到朱鸾来报,是在午夜时分。
小侍女急急忙忙的冲进来,险些踩到裙裾:“殿下,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童霜玉目光偏侧,落到她的身上,“慢慢说。”
“慢不了!”朱鸾顾不得将气息喘匀,扶着桌子道,“就在刚才,负责巡逻的安防卫来报,关押林琬璎的地牢……所有的守卫都被打倒,林琬璎,林琬璎……不见了!”
童霜玉的眉头拧起来,立刻起身,问:“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朱鸾摇头,“安防卫负责巡逻,每个时辰一趟,问过上一批,说情况正常,是这一批巡逻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的!”
守卫全部被打倒,几乎悄无声息,直到安防卫定时巡逻时路过才发现。
做得倒是巧妙。
像是把整个麟游宫的安防研究透了。
童霜玉瞬行出现在关押林琬璎的地牢外,被打倒的守卫被赶来的安防卫唤醒,正捂着脑袋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
“还没反应过来就晕倒了……”
“眼前一黑。”
“看到个影子,带着兜帽,个头不高,应当便是那个被殿下抓住的林琬璎。”
“帮手?没有帮手,她是一个人闯出来的。”
“谢道君先来见她,说是得了殿下的允诺,又有手令,我们便放了进去……不知道君进去同她说了什么,再便是听到一声闷响,等我们赶紧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一大片兄弟被放倒了。”
“谢道君?谢道君也在里面……”
童霜玉看到被安防卫带出来的谢艳秋,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循着对于林琬璎的感知追寻她的踪迹。
在抓到林琬璎的当夜,她便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于是暗藏了一缕灵力在她身上——没有附着进入体内,而是被塞进衣服夹层的一颗木制小珠,很难感知,即便感知到,也非一时半会可以找寻出来。
凭借着这一缕灵力,尚可以感知到她的踪迹。
童霜玉疾行了一段,对林琬璎所处方位的感知更加清晰,于是收敛气息,落地而行。
踏出密林,远远看见的是一家扬着酒旗的山野客栈,外面搭了个半开放的草棚,点一盏灯,幽幽于夜色中照亮。
再走近,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婆,正弯腰往炉子里面添柴火,一边添一边骂骂咧咧:“倒霉丫头的,大半夜跑老婆子这里来,非要吃油饼,还要喝一碗热汤……就为你一个,还得生火热灶……都说了不干,老婆子这把年纪了,没几天日子好活了,要是被你熬死可怎么办……”
团着双寰的少女已经拆了斗篷,随意的搭在草棚栏杆一侧,自己给自己拉了张小板凳儿,坐在上面,双膝并拢,双手托着下颌道:“阿婆您可别嘴上不饶人,我给的多呢。”
“而且,再说了,也不止我一个呀——”她微微抬手,指向童霜玉的方向,“这不又来一个?您开这一次火,绝对不亏的。”
“……”
童霜玉远远的听到这对话,没有出声,止步于草棚之外,目光看着林琬璎。
林琬璎不语,只是对她微笑。
倒是那先前絮叨着数落人的阿婆招呼她:“姑娘,冬日冷寒,进来喝口热汤吧。”
童霜玉没有回应。
林琬璎倒是不怕,无所谓模样的耸耸肩,“反正你也不打算在这里对我动手——在你们那儿待了好几天,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不管你要做什么,都等我吃完了再说。”
童霜玉沉默片刻,迈步走入到草棚里去,在林琬璎对面的位置坐下。
虽然是半开放的空间,但是草棚毕竟挡风,坐下后便感觉周遭空气的流动止息不少,寒冷也被棚中渐渐氤氲起来的白色雾气侵占,化作温暖的,带着油香味道的水汽。
相比于童霜玉,林琬璎倒是更自在些。
她十分自来熟的将板凳搬到阿婆煮汤的锅炉旁,伸手烤火,偶尔扔一些干枯的树枝进去,保持火苗的旺盛状态。
甚至于还同那位阿婆聊了起来。
“阿婆,我上次就想问了,这客栈只你一个人操持?”
“是啊。”老阿婆揉着手上的面团道。
“上次就说了,这里荒林无人的,就算为了有过路的人能喝一口热汤,吃一口热饭,有个歇脚的地方——可您一个人,终究还是许多地方有所不便。非要守在这里,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哦?”老阿婆看了林琬璎一眼,神色有些惊讶,抬手虚虚在她脑门弹了一下,“你这丫头,倒是鬼精明。老婆子我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了,确实有些原因……”
“老婆子的女儿啊,当年就是在这里失踪的,我一直守在这里,便盼着有一日能够再见到她……哪怕是见一面也好。”
童霜玉微微掀眸,向着两人的方向看过去。
便听见林琬璎冷不丁的开口:“都这么多年了,万一她死了呢?”
“死了?”老阿婆目光看向头顶月亮,声音苍老却不悲伤,“死了也好啊,也算是一种结果,让我不必再继续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煎熬。”
两人后面又随意聊了些其他的,童霜玉几都没有听进去。
等到汤好了,炉子上的油饼也烙好,老阿婆这才解了围裙,打着哈欠回屋里去:“两个丫头,你们自己吃吧,吃完记得给老婆子收拾好……”
客栈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刺耳的拧转之后,只剩下闭合后的寂静。
没有了其他杂乱的声音,风声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入耳,呼呼猎猎。
“来一碗?”林琬璎舀了一碗汤,放在童霜玉的面前。
童霜玉没有动,她又去给自己舀了一碗,然后将锅里刚烙好的油饼掀出来,切成大块,堆放在盘子里。
又执着的去旁边咸菜坛子里挖了两勺咸菜。
少女大大咧咧的在桌边坐下,盘子摆放在桌上,“尝尝,这个阿婆的小咸菜可好吃了,配油饼更佳。”
童霜玉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汤碗,蹙眉:“你在磨蹭什么?”
“没有磨蹭什么。”林琬璎夹起一块油饼,往里面卷了两根咸菜,“我只是想喘口气儿,停下来歇一歇。”
“我知道你讨厌我。”她咬了一口油饼,又喝了一口汤,将口中咀嚼的食物吞咽下去,“你从见我的第一面就讨厌我,想杀我——虽然我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了,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背后的原因。”
“反正现在我不跑,你也不动手,不如聊聊天,消磨一下时间,也算满足我的好奇心。”
童霜玉不语。
林琬璎也不在乎,继续咬着油饼,一边吃一边喝。
等到她吃下第三块油饼的时候,童霜玉才缓慢开口,“我确实讨厌你。”
“直到你名字的时候,我便难以萌生出好感,见到你本人的时候,更是萌生出杀意。”
“可是为什么呢?”林琬璎咬着筷子不解,“毕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太岁渊悬崖之前咱俩从没有过交集,更不要说我得罪你这种事情吧?”
“你确实没有得罪我。”童霜玉闭上眼睛,“但是若论因果,也算不上清白。即便我不对你出手,难道日后,再相碰面,你就会放过我吗?”
“日后的算日后的。”林琬璎道,“你先对我出手,种下恶因,却必定会得到恶果。”
“在恶果回报之前把你解决掉,便不会再有了。”
“说起来还蛮自信的,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能够完全解决我的能力。”林琬璎撑着脸道,“太岁渊上,沧极宗内,奇物楼里,甚至于魔域之中,每一次的交锋,对比起来似乎都是我胜呢。”
“所以我现在更讨厌你了。”童霜玉端起面前汤碗,平静的喝了一口。
“哈哈哈。”林琬璎笑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她筷子抵着碗心,“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虚心求教。”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我梦见过你。”
她道:“在梦里,我从没有主动招惹过你,可却还是一步步的跟你交锋,没有摆脱被你恶心的命运。”
“所以梦醒发现真的有这个人,就找到目标,把怒气释放出来了?”
童霜玉:“嗯。”
“你倒是一点也不掩饰。”林琬璎笑盈盈的道,“冒昧问一句,在你那个梦里,我是不是赢了你?”
童霜玉没应。
林琬璎的表情更加开心:“那看来是赢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讨厌我。”
“可是,无论怎样,归根结底那也只是一个梦罢了,因为一个梦而生出杀死一个人的想法,你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我验证过。”童霜玉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与我梦中所见,几乎无差。”
“所以便要因为一己的看法去否定掉一个人的全部吗?”林琬璎又夹起一块油饼,“你是这样的人吗,童霜玉?”
“……”童霜玉沉默了一瞬,“你说得对,若是寻常的我,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甚至于会制定更加严谨缜密的计划,去验证,去确定。”
“我不会轻易出手,但若是确定了,便要务求一击必中。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似乎并没有往常的冷静,在看到你的一瞬间……”
“便好像被什么东西主导,操纵了意志,使得心底的厌恶与杀意暴涨,整个人好似被情绪所裹挟?”
“不。”这话让童霜玉微微停顿,掀眸向对面看去,“我没有被什么裹挟,我只是遵从了那一瞬心底生出的想法。”
“在看到你的那一瞬,我便意识到,如果不解决你,我确然会如那梦中一般生出很多麻烦——现在看来,想法正确。”
“我确实该杀你,如今只是后悔,当初把你扔下太岁渊后便没再管,让你得以逃出生天。”
“听起来你真的很想杀我啊。”林琬璎垂头,语气有些颓丧,“还以为能够凭借着口头的语言改变你想法呢。”
童霜玉看着她将额头抵在桌沿上,“所以,吃完了?”
“没有。”林琬璎将头抬起来,夹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油饼,往里面卷了些咸菜,就着热汤吞咽下去,“先在才算是吃完。”
话音刚刚落下,童霜玉周遭的气息便猛然迸发,化作锋利刃状,袭向林琬璎。
林琬璎暗骂了一句,反身跃起,离开身下的位置。
灵气所凝的锋刃将板凳撞翻,碎掉一只碗盏。
“喂!”林琬璎闪身躲出草棚的范围,“打坏了人家的东西,可是要赔的!”
童霜玉不言,只往桌上甩了一枚金铢,便追出去。
相较于正面对抗,林琬璎显然更适应于快速的游走,亦不知晓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够同童霜玉抗衡,正面接下数击。
两人边打边走,林琬璎向着密林的更深处而去,全然不顾擦飞过耳边的灵气锋刃。
而童霜玉更是无所顾忌,出手便是全力,招招往性命相系处招呼。
刃尖切断少女的发丝,擦着面颊堪堪而过。
“童霜玉!”林琬璎回身侧首,避过她的灵气,整个林中盘旋着少女近乎猖狂的笑声,“你在梦里就曾经对上我,现实中又交锋数次,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次次碾压,却始终赢不了我吗?”
为什么。
童霜玉手上动作不停。
为什么,她当然想过。
这世间律法规则约束众生性命,仙门魔域妖谷,各有其“律”,触之即死。
那么若要让人不死呢?
若有那么一条“律”,专门护持着某个人的性命,无论顺境逆境,都保她的安平,维持着她“不死”呢?
她不是没有想过。
她只是不敢信而已。
她只能将那些当做出乎意料的好运气……
“律”为天道,怎会有私!
黑色的魔刃于指尖凝结,数百道同时显形,在一瞬间向着林琬璎的周遭奔袭过去,封死所有躲藏和退避的死角。
童霜玉催逼力量,一瞬激发到最大,喉间喷出血来。
经脉错路,倒转逆施,飞袭中的刃气陡然一滞,凝形不稳,似要消散。
而趁着这凝滞的一瞬,林琬璎向后退出半步。
沿着原本路径落下的漆黑色刃气便堪堪拦于她的面前。
毫发无伤。
“看到了吧。”林琬璎说,“天道都不愿让我死,世间的气运在护我……你要杀我,便是逆天而行,难以顺畅。”
“还要继续么?”
童霜玉不说话,只感受着自己体内紊乱起来的灵气与魔息,继续发出攻击。
林琬璎用了什么提升到能够与她对抗,接下与躲闪她招数的办法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任何办法都有持续的时间。
时间一旦结束,她便会回复到真实的水平——
到时候无论什么天道,什么运气,只要她耗得住,总有能够杀死的办法!
林琬璎见童霜玉不停手,便明白她的意思,仰头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来杀我啊,童霜玉!看看与天作对,与命运作对的下场,究竟是什么——”
话没有说完,一只由魔息与灵气凝结成的长箭飞驰而出,正中她的胸口,将她从半空射落。
林琬璎愣了一瞬,错愕低头,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心脏撕裂的疼痛。
“你怎么……”
话没有说完,胸口的长箭消弭化散,裹着冰霜般寒意的魔息与灵气自被破开的心脉处向上钻涌,几乎瞬息便覆盖四肢百骸。
林琬璎抬头,面上的茫然在这瞬间扩大,想要找寻童霜玉的身影。
“你在找我吗?”
冰冷且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手从方才长箭洞穿的位置探伸进去,捏住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林琬璎感知到这种紧张崩住的疼痛,浑身上下的神经几乎都叫嚣起来。
她的喉头堵塞,一个字都说不出,冷汗自额上无声的滚落。
“再见,林琬璎。”
童霜玉灌注力量于掌心,施力捏碎她的心脉。
而在这力量迸发的瞬间,双寰的少女陡然回身,双手按住她的头,狠狠以额骨撞击上去:
“说什么再见——一起死吧!”
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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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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