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叶葵一路跑回了家,门后的妈妈没有做好饭。
她和爸爸正坐在桌边,爸爸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哦,你回来了。”他醉眼朦胧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又颤颤巍巍地点燃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烟草很劣质,燃烧时小小的出租屋内三个人都呛得咳嗽起来。
就着烟雾缭绕,爸爸絮絮叨叨地诉说近日的不幸:公司受到异能者争斗的波及,这个月业绩又创新低,下个月裁员,估计最先裁掉的就是他这样没本事的人。
上上个月离开的另一个社员,尽管他在离开前痛哭着表示自己还有家里老小,但依旧免不了搬着自己工位上零碎的几样东西走出去的命运。
“听酒井说被开的小泽下岗后四处碰壁,应聘过装卸工、餐馆保洁……甚至是想要偷渡出国碰碰运气。”
“哈,谁不知道现在码头上都是那群mafia的走狗。”薄叶先生用力将烟蒂碾碎在小桌子上,它又多出一个黑色的小洞。
“这些天都没再见过他了,也许是被沉进海里喂鱼了吧!”他最终“砰”一声将拳头砸在桌面上,上面数个黑洞里同时喷出细细的烟灰,桌子发出惨烈的“咯吱”声,像是一场小小的火山喷发,薄叶葵被妈妈一把抱进怀里,捂住耳朵靠在墙角不敢出声。
爸爸总是这样,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小葵觉得他和妈妈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免费把面包送给了一个好像在流浪的小异能者。
到了夜晚,她躺在妈妈身侧,身下是一层单薄的褥子,也许它做出来时里面还是丰盈的棉花,表面也还是光鲜亮丽的色泽,但几年过去,褥子被主人的体重压得硬邦邦,四周高低不平,颜色也因为不断清洗而褪色。
看上去灰扑扑的,像薄叶葵本人一样陈旧。
另一侧的父亲发出不算轻的鼾声,出租屋内的小桌时不时“噼啪”响一声,也许它内部早就千疮百孔,有一天爸爸再将烟蒂烙印上去,就会裂开吧?
妈妈则是家里最沉默的人,每天呆坐在出租屋内望着小小的玻璃窗,或者是努力翻弄着廉价的食材,只有爸爸不在家时她会抱住自己说一会话,还大多是叮嘱——“小葵,爸爸下班后千万不要哭闹,好吗?”
这栋民居挤挤挨挨,里面塞满了被隔离成各种小房间的出租屋,出租屋里又居住着不少“努力”生活的人,上下左右没有一刻不在传来嘈杂的声音。
尖叫、怒骂、痛哭,其中笑声是最少的。
所以当她离开家时,反倒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或者是安静。
当第二次在那条小巷子遇到小橘子时,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反倒是对方凶巴巴地截住她,“喂,你怎么还走这边啊?”
其实他比爸爸好多了,薄叶葵心想,爸爸不会这么凶巴巴的说话,但问起话来总是很难缠,这个人说话凶,却会跟在她后面送着她穿过巷子。
话也很少,很安静。
“因为这里人少。”薄叶葵如实回答,“……离我家也近。”
“旁边就是贫民窟,这里很乱。”中原中也看上去像是要恐吓她,“上次那些人就是在这里打劫的。”
可她更不想面对自己的同学们,薄叶葵心想。
对于贫苦又不擅长表达的人来说,太阳是珍贵的东西,小巷子里幽绿的苔藓才像是自身的真实写照。
熟悉的人伤害自己,比陌生人出来捅刀子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我是薄叶葵。”她在巷子里找到一块碎裂的砖石坐下,昨晚没有吃饭,今天在学校里也只有一顿少得可怜的午餐,她没有面包可以分享了。
也不再有爸爸偶尔丢过来的两枚硬币,所以以后大概都不会有面包了。
橘发少年别扭地看着她,没有坐下,“中原中也……我的名字。”
“嗯。”小葵点点头,“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都说了很危险啊!”中原中也有点生气,“像你这样……我一下就能打……”
他看到薄叶葵几乎不怎么聚焦的眼睛,她的视线直愣愣地注视着墙角一株细弱的野草,它生长在阴暗的巷子里,却仍然顽强地伸展去有光的地方。
虽然看上去离太阳还有好远。
“你不开心吗?”他收敛了声音里的攻击性,“……有一个归宿,有在等着你的人,也不开心吗?”
“……不知道。”薄叶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向他倾诉,他们处境好像相似,但又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中也有朋友吗?”
“……没有。”
那要不要我来当你的朋友?她在心里想。
但她问不出口,两个人只能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双双陷入沉默。
这次告辞前,中原中也又一次非常认真地说:“真的不要再从这里走了。”
他应该觉得自己很麻烦,小葵告诉自己,而自己也确实是个麻烦。
她有时会听见爸爸压低声音对母亲抱怨——孩子一点忙也帮不上,甚至还会额外花钱。
妈妈听到这话时头低低的,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自己下次还是走另一条路吧……
“喂,薄叶葵!”
在第二天放学路上,她果然被一个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小胖子截住,“你怎么像小老鼠一样啊,每天放学了就溜得飞快。”
小葵打算一言不发地绕过他,又被他笑嘻嘻地扯住书包背带一拉——
瘦小的女孩被扯得倒仰,隔着书包摔在地上,手心与膝盖都擦伤了一大片。
“这么骄傲啊,跟你说话都不回嘴?”同班同学宗介英和居高临下盯着她,眼神看上去下一刻就要踩到她身上。
地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她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不要说任何话,在这种时刻当作自己是根木头就好了。
这些人最喜欢看被欺负的人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把她的求饶和眼泪当做好玩的戏码,所以即使她再难受,也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听说你那个烟鬼老爸马上就要下岗了?”宗介英和是爸爸上司的儿子,最爱把从父母那里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出来炫耀,“本来樱子和一郎也想在这和你玩一会呢,所以你前两天为什么不来?”
“就剩我一个在这里等你,很辛苦啊,知道吗?”
他不笑了,藏在肥肉里的眼睛不满地盯住她,几乎是扯着薄叶葵的头发把她拽起来。
手中的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几乎颤抖着做出了反击,用她薄而软的指甲狠狠地刺入自己的手腕。
从小就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形的宗介英和因为手腕上留下的两道红痕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怒不可遏地将薄叶葵重新丢出去。
所有人都应该捧着自己才对!尤其是这些仰仗自己老爸吃饭的穷鬼。
膝盖和手肘撞上柏油路面,本就破旧的书包上又蒙上一层浮灰。
薄叶葵硬撑着站起身来,顾不上自己镶嵌进石子的膝盖和手心,抓住书包提手向小巷子方向跑去。
书包和制服都不便宜,即使洗得发旧也千万不能受损,更不能丢掉。
如果异能者们真的心肠很坏,会杀掉随便打扰他们的陌生人的话……
又或者他们像她遇到的中原中也一样,表面凶巴巴但是会保护她。
身后传来小胖子气急败坏的怒吼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喂你!”
中原中也还在这条巷子里,这里连接着贫民窟和居民区,有不少贫民窟的孩子们会选择在这里聚成小团体打劫。
他本来也不太想要靠近这个地方,但想到某个分享给自己食物,好像是叫“面包”的薄叶葵,他决定每天在她下午放学的时间过来看看。
薄叶葵冲进巷子里,又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墙边,她最近一天只吃两顿饭,一停下脚步就两眼发黑,心脏好像冲上了额头,正在不停地跳动。
手和脚都出了汗,舌根传来一股恶心感。
四肢的擦伤好像在疼,又好像没有,呼吸在极速扩张。
她要死了吗?
……
意识回笼时她手里似乎虚虚地握着一个人的胳膊,眼神还没彻底聚焦,视网膜就先被灿烂的橘色占据。
小葵,你的名字是向日葵哦,就是在蓝天与阳光下最灿烂的花,最明亮的颜色。
一片钴蓝色紧随其后而来。
橘色与钴蓝色……
阳光下的向日葵。
中原中也有点严肃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哭什么啊喂。”他正有些别扭地用袖子上干净的地方擦去她满脸的眼泪与灰尘,“那个人已经跑了。”
“……是中也君把他赶走了吗?”话音落下,喉咙中止不住的酸胀涌上来,豆大的眼泪又噼里啪啦落在他身上,“对不起……我真的……”
她其实真的很害怕,害怕面对爸爸上司的孩子,害怕从他们口中听到那些毫不费力的轻松和光鲜亮丽的生活。
而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一进出租屋就能看见的、满是烟蒂烫出孔洞的破烂小方桌和一床破破烂烂、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棉被。
爸爸口中的废物女儿,妈妈望向自己无奈的眼神。
所以她看见宗介英和时逃走了,脑中甚至升起微薄的希望——如果中原中也恰好在这条巷子里,她能不能请求他对付宗介英和?
现在幻想中的一幕真的发生,她又诞生数不尽的愧疚和恐慌。
中也是唯一一个对她散发友善的同龄人,她却利用他来逃避欺负自己的同学。
宗介英和是爸爸上司的孩子,如果他回去告状,爸爸会不会连最后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也失去?
“别再哭了啊,是那个人一直在欺负你吗?”中原中也僵硬着拍拍她的肩膀,“……还是身上的伤口太疼了?”
眼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女孩是唯一一个分享食物给自己的人,原本他以为她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所以才有更多的余力散发善意。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自己昨天警告她不要再从这里走,她今天就真的换了一条路。
……这才撞上了欺负她的人。
看着薄叶葵眼泪止不住,甚至都快要把衣服打湿的模样,他只能开动脑筋,用自己长到现在学到的最委婉的话语安慰她。
“要不,你以后还是从这里走?”
“大不了……大不了我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来这里好了!”
“有我在,那些杂碎不可能欺负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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