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刚下过了雨,小镇街巷的路面湿漉漉的,在欲晚的天色中泛出青黑色的光泽。
应隐没有换衣服,单单在睡衣外披了一件针织外套,外套针脚绵密,很能抗风,衣襟的左右各绣了一梗带叶的黄色小雏菊。她有点偶像包袱,拂了拂头发,仰起面孔来,有些不自信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商邵是仔细端详过才给出答复的:“很漂亮。”
应隐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踏出房门,一时间生出了不太真切的感觉。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吹拂到了雨后的风,她好像也略微地找回了往日少女心境,竟问:“你采访过这么多电影明星,你觉得谁最漂亮?”
商邵没采访过电影明星,但宴会上不少见。他略一思忖,说出了一个英国女星的名字,这是全世界公认的英伦玫瑰。这之后,他又说了一位意大利女星,她以浓烈的五官和丰腴的性感闻名。
应隐:“……”
她抿了一抿唇,目光投向河道里停泊的乌篷船,说:“还有呢?”
商邵于是便又说了一位美国甜心的名字,之后,是一位法国影星,她的微笑被称为男性的梦幻诗歌。
他是认真地回答她,为了公正公允,甚至特意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在那些令他觉得乏味的宴会中撷取出了这些人的片段。
应隐这会儿咬了久久的唇,因为脸是朝着河沿的,所以商邵看不到她噘唇气闷的神情。
“还有呢?”她闷闷不乐地继续问,“没了吗?”
“还有一位中国女星。”
应隐的耳朵支起来了。
谁?谁是他觉得最漂亮的中国女星?
商邵却说了一个业已香消玉殒的影星的名字。
他讲了这么多,应隐从这些人身上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她们当然是全球闻名的大美人,但她的特质却与她们不同。
原来他喜欢这些样的……
应隐脚步站停,说:“我累了,我要回去了。”
统共才走了没几米,回头望,酒店大门尚在视野内呢。但她是病人,商邵以为她真的虚弱如此,便一点异议都没有,爽快地说:“好。”
应隐蹙着眉,也不看他,原地用脚后跟转向,笔直地往前走。如果这种程度了,商邵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未免有负基因和教养。他牵住应隐:“生气了?”
“哼!”应隐一撇脸,很重地哼一声。
虽然如此有骨气,但全身的注意力却都往手腕上跑。商邵很绅士,没有牵她的手,而是扣住了她的手腕,隔着针织衫的衣袖。他的手很大,将应隐的腕骨轻巧圈住,掌心的温度温温热热地传递进来,显得秋风很凉。
“我以为你这么有事业心……是真的想聊这些前辈。”商邵解释,“如果你是真的只想问我,觉得谁最漂亮……”他顿了顿,“答案当然有不同。”
“什么不同?”应隐嘟囔着问,还是没转过脸,看着绿色的河流。上面一圈圈的水纹不断,不知道是蜘蛛落进水里,还是下了一点细雨。
“你是第一漂亮,但这句话我不能说。”
应隐只觉得身体里有股失重感,足心像被抽空了。她缓了会儿,才扭过头来,仰眸望着商邵:“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这句话无论多真心,都像是在哄你,不怀好意。”
应隐踌躇着,声音也轻了下去:“不怀……什么好意?”
“回去吧。”商邵松了手,生硬而淡然地中断了话题。
“再走走。”应隐又不回去了。
商邵垂眸看了她一会,笑了笑:“好,那就再走走。”
应隐是特意选了一个跟片场背道而驰的方向,以免跟剧组撞上。这小镇里满是明清建筑,飞檐游廊曲折层叠。她给他指一处城楼的角,说上一次吊威亚时,就从树叶尖飞到了那上面。导演对她的身姿大为喝采,决定增加她的动作戏。刀马旦向来是不好当的,要成角儿需下苦功,应隐的身上贴了好几处创可贴和膏药,所幸时间久了,药味不那么浓。
她给商邵分享片场趣事,只说好的,却不诉苦。
深入到老镇子深处时,雨终于又下了,将宁静的河泼成烧滚的水。两人小跑一阵,到一处商店门口避雨。
檐廊深深,遮住了雨势,廊下一张长条凳还很干燥。商邵陪她坐下,脱下自己半湿的针织衫,披到了应隐身上。应隐打了个喷嚏,两手撑在膝盖上,望着从瓦上成串落下的雨串,喃喃地说:“好大的雨。”
她的鼻尖都是商邵的香水味,热的,湿的,潮的。她像是很冷似的,抓着两侧衣襟,将他的衣服在身体上裹得更紧。
香味更清晰了。
“你不冷啊?”她看向商邵。
他的衬衫也有些湿了,显出深色的雨迹水痕,贴在臂膀上。应隐愣了愣。他平时穿衣一丝不苟的,只显得修长清俊,倒不知道原来身体这样有力量,臂膊的肌群此刻虽松弛着,线条却漂亮。
衬衣湿了便透,能看到他肌肤的颜色。
在商邵发现前,应隐赶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去专心致志地看雨。
“我看看有没有热饮。”在雨声中,商邵说。
他刚起身,商店老板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应隐,眼睛一亮:“你可算来咯!”
应隐“诶”了一声,回过脸去,脸色微变。
糟了。
老板喋喋不休:“你上次让我带的酒早就到了!你怎么这么多天没来拿?不像你啊。”
商邵想说的话停在舌尖。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应隐身上略停,接过了店主的话:“今天来拿。”
应隐揪紧了衣襟,目光哀求地看向商邵。但商邵没给她机会,跟老板走进店内。
“我跟你讲,这里就我的烟酒货最正。”
商邵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环视。货架上,真真假假的酒和烟花花绿绿。
“所以她才喜欢到你这里买酒。”他不动声色,顺着店主的话往下讲。
“是咯!个小姑娘会喝得很!一次买个三四瓶,两天酒喝完了!以前都是半夜来找我,害我这几天一直等到十一两点才关门,她倒好,不来也不吭一声的!我还以为她不要叻。”说完,老板从柜台底下抽出两瓶带盒原装的日本威士忌,“进口货,你检查一下?”
“不用了。”
商邵看也未看,将盒子装回那只无纺布袋里。
见他要走,老板叫住:“钱还没给呢。”
商邵身上没带钱夹,便打了个电话给康叔,末了,对店主说:“等下有人会来给你钱,你不要声张。”
“那不行,讲难听点,我们萍水相逢是不是,又不认识的。”
商邵想了想,摘下腕表:“这只表两百多万,压在你这里,等我朋友付完钱后,你把表还给他。”
店主目瞪口呆:“你别诈我。”
商邵一派松弛地笑了笑:“丢了要进警局的。”
“……”
“哎山寨的是不是!”老板还在喊。
“那也比你的假酒值钱。”商邵头也没回,半抬起手扬了扬。
出了昏暗狭窄的商店,雨势不减,在轰然绵密的白噪音中,应隐低头坐着,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商邵复又在她身边坐下,淡淡地问:“我买了伞,等雨停,还是现在回去?”
应隐撇他手边:“只有一把?”
“他说雨季销路好,还没补货,只剩一把。”
回去便只能共撑一把伞。在他们走后五分钟,康叔过来,付了酒钱,取走了表。
伞幅不宽,且用料很薄,被这样的大雨一浇,让人疑心下一秒就会破了。商邵将伞往应隐那边倾斜,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手臂和提着的酒都被淋透。
风很大,应隐裹紧了衣服,身体瑟瑟发抖起来。他们走得挺远,白茫茫的雨中,应隐辨不清着千篇一律的巷子,走了半载才说:“好像绕远了。”
商邵冷淡地笑了一声:“晚上一个人出来买酒时,怎么没有迷路?”
应隐不说话了,脸色苍白如伞外的雨。
明清的老建筑隐到了雨幕后,剩下青的瓦,若有闲情逸致,商邵会说这像一副山水墨画。但他此刻没有,他只有隐约而冰冷的怒。
巷子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应隐无助起来,忍了又忍,才转过脸,牙齿打颤,声音纤细:“商邵,我好冷。”
商邵沉默而面无表情地看她一会,把伞塞到她手里:“拿着。”
她双手接过伞,身体陷入他一侧臂膀的拥抱中。
谁的身体是火热的,谁的身体是冷透的。
谁的心底炸响了雷,轰隆地吞没了所有的声音,以至于只能倾听着自己诚实的心跳。
应隐将那柄折伞攥得牢牢的,被他的体温一烘,只觉得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一直只言片语的男人,此刻不得不缓和了语气,低声问:“这么冷?”
应隐不住点头,又摇头。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神像**的鹿,仓皇的,无路可逃的,仰望的。
商邵蓦然捏紧了手,眼神晦沉下来。
他将她彻底抱进怀里,面对面的,很用力。
骤然袭来的体温包裹了应隐,她的身体绷紧了,果然止住了颤抖,但眼睛却瞪得老大。
在这里抱她给她取暖,无异于是扬汤止沸,真正聪明的,是该带着她一鼓作气跑回酒店。这么不理智、没效率、不聪明的解决方式,多少含了对自己的放逐。
商邵的喉结滚了滚。他不能让自己一直堕落。
只安静抱了数秒后,他在她耳畔沉稳地问:“能找出路吗?我们尽快回酒店,好不好?”
应隐点点头,一双折起的胳膊温顺地贴着他胸膛。
“有没有觉得暖一点?”他问。
应隐很用力地摇头。
商邵静了静:“我不能这么抱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应隐心里回答。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我对你还太小吗?你到底几岁?可是,这不重要。
商邵的怀抱又延续了数秒后,终究还是松开了。
“我们跑回酒店?”他拂开应隐半干的额发。
应隐点头,为了不辜负他的期盼,她真的回忆起了路。于是商邵便仍是单臂搂着她,随着她指认的方向,带着她跑起来。
到了酒店,应隐还好,他确实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进房间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空调,第二件事是抖开浴巾披到应隐身上。应隐傻乎乎地站在风口下,抖如筛糠,喷嚏响亮,一连好几个。
“我要冻死了。”她可怜地说。
房间里没那么快回暖,在她注目且期盼的眼神中,商邵只好再度抱住她,隔着浴巾织物,为她保存体温。
反正已经抱过一次了。
会出现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他几乎唾弃自己。
“你去冲个热水澡,然后上床。”他低声说,用浴巾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脸颊和耳朵。
应隐乖巧地被他擦着,擦着擦着,最终他的手握上了她的颈项。虽然隔着毛巾,但两个人身体都是一顿。应隐仰着下巴,湿成绺的睫毛一眨也不肯眨。她的唇纵使苍白,也像是一重花瓣,无非是艳丽还是清丽,玫瑰抑或野蔷薇的区别而已。
商邵显而易见地屏住了呼吸,胸膛却起伏。
他不能,不应该,不可以。
“快去洗澡,别加重病情。”他哑声命令,松开手,退了一步。
“你呢?”应隐忽然想到,他连行李都没带。
“不用担心我。”
“你要走了吗?”应隐追问。
“不走。”商邵冷静下来:“你酗酒的事,我还没跟你解决。”
应隐进去淋雨时,他打了电话给康叔。
“那边怎么说?”
康叔便将他从店主那里收买来的购买明细一条条念给他听,末了,说:“这些酒,很难想象是一个人能喝完的,何况她才十八岁。”
商邵静了许久,什么话也没说,吩咐他给他定一间房,将他的行李放进去,并让他用点手段询问礼宾部,问一问这间房每日的垃圾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康叔不久便回电话,说没什么特殊的。
淋浴的沙沙声掩盖了外面柜门开合的声音。应隐不知道,在外面的男人将能藏酒的柜子都打开看了一遍。看到原本是放置消防面罩的地柜里,放满了高高矮矮的精酿、威士忌、白酒瓶时,男人半蹲着,一手扶着柜门,脸上的表情没入了阴影中。
不止如此。在一个收纳了医药箱的柜子里,他也发现了为数不少的酒瓶。那些酒还没喝完,多数是洋酒,威士忌,白兰地,杜松子酒。他逐一打开瓶盖嗅闻,确认了里面大部份是假酒的事实。
做完这一切,康叔的房也开好了。他跟他碰头,进房间换衣服。
康叔为他的狼狈惊心:“你怎么回事?既然下雨没伞,就应该让我来接你。”
“不想让她怀疑。”
“她总有一天要知道你身份的。你不可能一直瞒着她,除非有一天你们交往断了。”
“交往断了”这四个字,让商邵剥着衬衫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沉默,继而自嘲地勾了勾唇:“我会的。”
他说的“我会的”,康叔一时不知道是指会告诉她真实身份,还是会跟她了断交往。
·
应隐冲澡的时间不长,但出来时,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了。她还没来得及失落,应帆便过来了,见了她的湿衣服,大惊失色:“你出门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就是出去走了一走,没想到运气这么背。”应隐轻描淡写地说。
“那他呢?”
应隐如实说:“我不知道。”
她现在心情乱糟糟的,既为商邵的不辞而别难受,又想回味与他相处的一分一秒,便很受不了应帆的絮叨。她赶她:“我要睡觉,你回去,吃晚饭再来找我。”
“量一下.体温。”应帆拆开温度计,用力甩了两下。
应隐乖乖地给她测了,确定没起烧后,推应帆出门口:“我困了困了,你快点,过两天复工了,我还没睡够呢。”
要不是这房间一目了然的,应帆真怀疑她藏了谁。
她一走,应隐在床上坐下,怔怔地发呆。一会想他抱了她两次,一会想他的眼神。他大部份时间给人的感觉都沉稳而温和,但随着一面一面的相加,那些被努力收敛的压迫感和侵略性更鲜明地暴露出来。
应隐不懂。她努力地在回忆里解着商邵身上的迷,不知道原来此时此刻的举动就叫做思念,并且只在他离开十分钟以后。
门铃响起时,她以为是客房服务,懒得下床,大声说:“不需要打扫!”
却响起商邵的声音:“开门。”
应隐一愣,跳下床,一阵风似的赤脚跑到房门口。一开门,气喘吁吁的,眼眸明亮:“你没走啊?”
商邵已经换好了衣服,一手搭着门框:“说了要跟你算帐的。”
“我买了给剧组喝的……”应隐语调绵绵地抵赖。
“他们喝完,然后你再把瓶子藏到自己柜子里吗?”商邵冷淡地问,“应隐,你才十八岁,就要让酒精毁了你一辈子?”
应隐哑口无言。早就编好的谎言被当场揭穿,她那么羞愧,以至于做不出表情,只有脸色窘迫耻辱地红了。
她的一行眼泪滑下来时,就已经击穿了商邵的防线,至于她哭着扑抱进他怀里时,他失去了所有的分寸,把唇压上了她的发顶。
道德,不道德;道德,不道德;道德,不道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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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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