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凝正准备离开老宅，高郁截住了他，他们母子极少有机会独处，柯凝未免动容，心里想好的推辞咽了下去。
高郁脸上肉眼可见的欣喜，拉了拉儿子胳膊，生涩地往家中小亭子带。
这些年柯家人很少住老宅，柯凝父亲叔伯对于老宅的印象停留在青年时代，家中几个媳妇只在节假日小住过，柯凝幼时养在老太太膝下，老宅的布局大体记的，高郁围着院子转得不知所踪，柯凝反手为她领了路。
院中基础设施老化，大雨过后，遍地皆是积水，高郁折了裤脚，她穿长裤，过水洼时不免没湿，起身抬头，忽见儿子柯凝认真打量着自己。
目光悠悠，像在观察落了灰的古董。
高郁莞尔，挽了儿子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
她带的几个研究生和柯凝年龄相仿，其中几人有了稳定的伴侣，风华正茂的好年纪最适合交朋友，当父母的总是忍不住询问，年纪上来她也不能免俗。
柯凝似乎被问住，顿了顿：“有，但吵架了，我哄好后找机会给您见见。”
“什么叫等你哄好，你有错的话就赶紧道歉，人家姑娘凭什么等着你？”
高郁放开柯凝：“还有，什么叫给我见见，人家姑娘同意了吗？”
柯凝没见过母亲这一面，开明活泼，超出他对她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刹那间他又惶恐又紧张，嘴边的话像黑夜般沉寂下来。
五月末，夜晚的风静了，吹在人身上不再凛冽，温柔似海浪，满心的舒爽惬意。
楼上宽敞，人来人往，隔不住耳朵，院子里有水，却是说话的好去处，高郁拦住柯凝并不只为家长里短。
亭子露天，雨打风吹，摆在其间的座椅有些湿了，柯凝用纸巾擦后让高郁先坐，自己擦另一张椅子。
柯凝五官长得像高郁，气质却不如她温和，不笑时自带威严，无形中给人压力，这点像柯天羡。基因始终狡猾，不养在夫妻二人身边，身上全是他们的影子。
高郁敛眉：“你们年轻人要对自己负责，不要想着别人为你们出谋划策，自己的人生要自己设计。”
高郁不喜欢柯家的家庭氛围，她的娘家不富裕却温馨，没有算计没有欺骗，家族齐心协力，结成一股绳，朝着一个目标走。
当柯天羡提到柯凝与唐家女儿结娃娃亲，高郁第一反应是拒绝，作为独立的个人，柯凝成年后有选择人生的权利。但她不曾明说，或是人微言轻，或是不屑置辩。
亭子里没有垃圾桶，就近的桶有几步远，用过的纸巾本想着放在一侧，临走时带走，高郁话来的突然，纸巾一直攥在柯凝手里。
柯凝有轻微洁癖在的，现下忘了干净。
“我生在这里，得天独厚，必然有所牺牲。”柯凝赞同高郁的话，但人无法活得理想化。
高郁蓦地笑了：“儿子，我嫁给你爸不是为了他的钱。”
柯凝不意外这个答案，出自本人之口冲击力仍很大。
高郁出生于普通家庭，父母同是车间工人，少年时期天赋异禀，人又踏实好学，高考时以市状元省前五成绩进入某TOP学校，与柯天羡相识相爱后，仍追寻着自己的爱好，博士毕业后留在高校任教。
黄姝妹嫌弃高郁出身不好，柯家长媳的背景应该与柯家旗鼓相当，不该是普通的高知，柯凝偶然听到奶奶抱怨，心中愤懑不平。他的妈妈可能不爱他，但妈妈生了他，他很难去恨她。
外界的声音刺耳，他努力去屏蔽，他内心波澜起伏，无处可述。
高郁说：“我嫁给他不图钱不图利，我只图他爱我。”
柯凝能分辨高郁眼中的笑意，那是很真很纯的笑，不是能伪装出的。
一个普通女性嫁给首屈一指的富二代，多少人眼红着，指责着，“为了钱不要知识分子的脸”，这时候她说她为了爱，大家都说她虚伪。
柯凝自己同自己说，他愿意相信。
“你不要急，更不要害怕，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不要无缘无故去屈服，你完全有能力解决那些难题。”高郁这个理工科教授，说出了哲学系教授般的语重心长。
柯凝：“我不会屈服，在您说之前，我很明确这点。”
高郁欣慰地笑了：“不愧是我俩的儿子。”
柯凝可以试着原谅高郁的缺席，却无法原谅柯天羡的颐指气使、冷嘲热讽，他的父亲不像一个父亲，像是他天生的死敌，总在他心上拨弦，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以此显示自己威风。
“不是的，你不要这样怨恨他。”高郁总觉得口说无力，想找证据去证明此言差矣，猛然间发现他们这对父母实在不够格，连强有力的论证都拿不出。
柯凝攥的湿纸巾捂干了，胡乱团成一团，抛进远处垃圾桶中。
*
五月过后，费禧禧的工作逐渐进入正轨，除了查看各类审批报告，还得与她那位混账小叔斗智斗勇。
又累又烦。
费禧禧见过的花架子不少，柯决是一位，费新小叔是另一极端。
柯决不务正业，实力还是有的，费新不一样，费新会人情往来，业务能力一塌糊涂，做决定看那人和自己关系亲近，不看具体实力情况。
费禧禧和费新吵过几次，根本理论不清，最后只落得自己生气。
饮料厂是个空壳子，基本生产规模和工人是有，未来规划和人员组织一塌糊涂，开创新品全靠模仿竞品，丝毫没有自己的品牌理念。
费禧禧招了几个研发工程师，有经验有实力的不愿意来，招来的全是应届生，整个产品组，老板费禧禧是最有经验的人。
和费新吵架之余，费禧禧躲在研发组和大家讨论如何研发，全是年轻人的好处立马显现出来，大家有活力有想法，不愿意去做无意义的形式主义，几次研究下来，确定了基本的发展方向。
从前费朗自诩草包，费禧禧大以为然，真正轮到她掌管小型企业，手底下几十号人时，才发现管理是这样难，各部门最终的决策得由她拍案，还得应付费新的突发奇想，每天吵架吵得口干舌燥。
小公司离陈艺朵房子远，离费家三个红绿灯距离，费禧禧每天开车上下班。江小蔓女士最近和蔼可亲，早饭、晚饭让阿姨做费禧禧爱吃的，午饭派人去送饭，不知道的，势必笃定费家太太极溺爱这个独生女。
费禧禧和江小蔓斗嘴是费家必看项目，常看常新，晚饭扒拉几口，食欲消退大半，费禧禧起身就要离开。
“多吃点，够瘦了。”江小蔓朝费禧禧喊，“这段时间减什么肥，瘦得皮包骨头了，一点也不好看。”
费禧禧端起岛台上的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小半杯：“我没胃口，看见吃的光恶心。”
江小蔓腹徘几句，哀伤地叹口气，都怪他们老费家有眼无珠，让费新那混蛋胡乱投资，害得费禧禧这样拼命。
费禧禧突然笑出声：“妈妈，我才不会为了工作拼命，你放心，我和拼命三娘无缘的。”
“那是为了什么？”江小蔓掐掐费禧禧干瘪的脸蛋，肉越来越少，骨头越发清晰。
费禧禧沉默，勉强解释：“可能是水逆，利减肥。”
商家最近寄给陈艺朵的产品多，用不完的都寄给了费禧禧，虽然费姐不差钱，但免费的东西还是来者不拒的。
有酸枣仁膏，有酸枣仁茶，重力眼罩，香薰，人体工学枕，还有瓶褪黑素。
费禧禧边拆快递边疑惑，被这丫头坑了，她的目的太明显。
有句很广为流传的话怎么说来着，“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年轻人刷刷短视频追追剧打打游戏就把时间耗了，第二天依然能顶着疲惫上班，不过是睡得晚些，只要心态好，第二天一样活力满满。
费禧禧发现自己有个睡眠规律，当极度疲劳时，会忍不住打哈欠，打哈欠时会掉小珍珠，小珍珠会把枕头打湿。
眼泪偶尔会落到嘴边，咸咸的，像海水的味道，不过不是太阳下的大海，是夜晚的海。
黑黑的，有着莫名忧伤的。
费禧禧不自在地嘲笑自己矫情，文艺少女风格，她这样糙的人享不来，时不时网抑云是常态，也是病态。
人生病了，可以打针吃药，如果患上了夜晚的情绪病，那怎么治？
费朗和江小蔓，以及她的朋友们教会她应该坦诚，应该勇敢地正视自己，可是真站在分岔路口时，她开始胆怯懦弱。
他们的经验基于他们过往的成功，可费禧禧在感情路上实在不是个幸运的女孩，坎坷后，勇气难免丧失，缩手缩脚的样子，像极了她讨厌的乌龟。
可能会有奇迹吧，但是这不属于她，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没有找过她，消息不曾发过一则，是放弃她了吧。从前不是这样，从前闹了别扭，隔一天就会和好。
费禧禧主动求和的次数少，如果她做的不对，她一定会去承认的。但是隐瞒的人不是她，她一直坦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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