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堤》
一条河决堤会淹死一座村子,如果一个人决堤会怎样?
阿水告诉我,会死。
202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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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阿水是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她从隔壁的衡山村嫁来我家旁边的那户人,那天我去凑热闹,远远地看过阿水一眼。
阿水长得白净,手里握着张红色方帕温温柔柔地站在院子里,我看得出神。阿娘走到我身旁拍醒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我看向阿水旁边的男人,她的新郎。那人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混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只知道招猫惹狗,不过家里倒是很有钱,不然也娶不到阿水这么好的姑娘。
我匆匆吃完饭就赶着去读书了,离开前又远远望了阿水一眼。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读书读烦了,我背着阿爹跑了出来。我一路走,走到河边的槐树上麻溜爬上去躺着拿起一片叶子看。
溪边水声潺潺,听得我昏昏欲睡。
突然有哭声响了起来,我想起阿爹说的话。这河里有淹死的水鬼要来索人命当替身鬼,背上吹来了些冷风。
我问:“你是来索我命的吗?”
哭声停了,她似乎没想到树上居然还有人。
我从树上翻身跳下来,借着昏黄的月光看到了她——是阿水。
她似乎被我吓着了,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不是鬼。”
看她边哭边说话的样子有些可怜,我从包里摸出了抢来的糖,远远地递给她说:“我请你吃糖,你别哭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没有回头。
刚回家就遇上正要出门会友的阿爹,他皱起眉问我:“你不是在读书吗?”
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说话,想着趁他不注意溜进门。他一看我这个样子就明白了,我又悄悄跑出去了。
他顺手抄起旁边的扫把就要往我身上打,我赶紧跑开,阿爹就追着我跑,我两在院子里绕着圈圈不停地跑。
院门口经过了一个女人,是阿水。她整理过自己的样子了,脸上没有半点哭过的样子。
不知道我给她的糖她吃没吃。
我看着阿水笑了笑,没留意到阿爹的扫把。阿爹一下就拍在了我背上,打的我直喊疼。这个时候,我娘才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劝住阿爹。
“差不多了。”她把阿爹手里的扫把抢了过来,“你不是还要出门吗?”
阿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想再看我。阿娘就过去给他顺气,好说歹说才把阿爹劝走。
我摸着背,坐到门槛上,呲牙咧嘴地向阿娘吐苦水:“娘,你怎么不早点出来。爹打的也忒狠了。”
阿娘进屋去绣鞋,顺手摸了一把我的头,笑着说:“给你小子吃点苦头,你才知道好歹。”
我不说话,从包里摸出一块糖嚼了起来。好甜。不知道阿水吃了糖心情有没有好点。
这糖是村头李叶他哥给他带回来的,我从他手上抢了两颗,一颗给了阿水,一颗自己吃。
糖的包装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我直觉阿水应该会喜欢。于是又揣回了包里,想着下一次见到她送给她,顺便再问问她喜不喜欢这糖。她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也让大哥带点回来。
我说:“刚刚我在河边看到李荣媳妇在哭。娘,她怎么了?”
阿娘纳鞋的手停了下来,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把耳朵凑到她眼前恳求着说:“娘,你给我说说呗。你这些消息最灵通了。”
阿娘抬起手敲了敲我的头:“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我一手捂着头蹲在阿娘脚下,一手在地上画圈圈,心情有些郁闷。阿娘看我半天不起来,踢了踢我:“还不去读书,等会你爹回来了,又要打你。”
我闷闷起身回房看书,只是看了半天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过了一会我突发奇想,我不如去李荣家看看。
我就是想知道阿水是不是过的不好而已。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听别人说再多,都不如自己去看看。
书上也说了“觉知此事要躬行”。
我把窗打开,熟练地翻窗逃了出去。李荣家就在我家旁边,我走到他家院子里。没敲门,绕道去李荣房间外。
我刚一走进就听到了男人的怒吼和女人呜咽的哭声。果然李荣就是在欺负她。
窗没关紧,我从窗子往里看。
阿水跪着趴在床上,李荣跪在她的身后,不停用手拍打着她的屁股,看那个架势比我爹打我还狠。
阿水的背上盖了被子,只露出一双腿在床外边不停颤抖着。她声音低低得哭着求饶,但李荣却打得更凶了。
我只看了一眼,没敢再看。阿水好惨,看来下次我还得给她带点药膏。
我回去后,在家里四处乱翻着。阿娘问我找什么,我说我背上被阿爹打过的地方,太痛了,想上点药。
阿娘拿了个罐子出来,让我脱了衣服坐到她跟前去。
我从阿娘手上接过罐子,趁她给我抹药的功夫挖了一坨包在糖纸里。
阿爹下手有些狠,我背上青了一块。阿娘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你爹就那个性子,你也别怪他。”
“我知道。”我说,“以前大哥也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我没忍住给阿娘说:“我看到了李荣在欺负他媳妇。”
阿娘一听就知道我又翻窗跑了出去,不过她也没怪我,只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李荣在打她,把她衣服脱光了打她屁股。”
阿娘一听脸先是红了马上又绿了,她气急地看着我:“你——你怎么还跑去听人家小两口的墙角。”
我自知理亏,但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今天遇到她的时候,她哭得太惨了。我就想看看李荣有没有欺负她。”
阿娘戳了戳我的脑袋:“你个呆子,那不是欺负,那是人家夫妻间的情趣。”
“啊?”我有些惊得看着阿娘,“打自己媳妇算什么男人,这就是欺负。”
阿娘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只说等我以后有了媳妇就懂了,然后打发我走了。
我手上握着糖纸,心里想着以后我要是有了媳妇才舍不得打她呢,我要把她好好得供着,谁都不能欺负她。
我回到房间开始看书,看了一会又透过窗户外的那棵桂花看李荣家。不知道阿水还在不在挨打。
我把手上的糖纸握紧了些,心想明天一定要送给阿水。
阿娘推开房门进来对我说:“你刚说的话不许再给其他人说。”我点头称好,她又接着说:“还有阿水的事情,你也别掺和。”
“为什么?”我问。
阿娘叹了口气说:“阿水是被卖给李荣的,她如何与你没关系。你也别和阿水说话交流,对她名声不好。”
“我没和她说过话。”我把书往桌上一丢不服气地说,“阿水明明是嫁过来的,她才不是被卖的。”
阿娘戳了戳我的脑袋,把我戳的歪了歪。她说:“你别管为什么,记住我说的就行。”
“好吧。”
我瘪瘪嘴不再说话,心里却想着下次见到阿水得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一早爹出门去了,阿娘也跟着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不想看书。于是又溜到了河边的树上。我记得之前好像见过阿水上午来这里洗衣服的。
没等多久,阿水就端着一盆重重的衣服过来了,她身子小,在大盆的左右晃来晃去,看着像是马上要倒的水稻。
我跳下树,想帮她抬,又想起阿娘的话,没敢上去。阿水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红着脸加快步子走了。
我没忍住还是追了上去,夺过了盆子。阿水惊讶地看着我,我没管她,三下两下地就走到河边,把盆放在洗衣石旁。
阿水跑过来,气息紊乱地拍着胸脯。她眼睛红红得,脸也红红得向我道谢。
我摆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然后走到离她两丈远的地方坐下打水漂。我打的水漂又远又快,水面上激起好几处浪。
阿水洗衣累了就定定看着浪发呆当做休息,我走到她旁边问:“要我帮你吗?”
阿水摇了摇头说:“不用,我自己能洗。”
我很想跟她说我能帮她的,我洗衣服又快又好,才不会像李荣一样还要个女人帮忙洗。
我说:“等我以后有媳妇了,我就让媳妇在家坐着,我来洗衣服。”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给她说这些。我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阿水却笑了起来:“以后你媳妇有福了。”
听了她这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我转而问她:“昨晚给你的糖你吃了吗?”
阿水点头:“吃了,很甜,谢谢你。”
她说话声音柔柔的,和水一样。
我把手心里握了好久的糖纸放到她的盆里,“这里面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你应该也能用。”
她眼睛又红了,没一会就泪如雨下。但她用袖子一挥又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对我嗯了一下。我知道她是在谢我。
把药送我,我自觉今日任务已经完成,就开始往回走。这次我有了经验,没走正门回去,直接从外面翻窗进我的房间。
之后几日,也是这样。阿水在河边洗衣服,我就坐在槐树上偶尔看书,偶尔看叶子,更多的时候在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莫名其妙心疼她。
有一天我问她:“你叫什么?”
“宋弟。”她说。
那时候,在我们前面一截河刚好被个河堤给拦住了,我以为是“河堤”的“堤”,但阿水却说是“弟弟”的“弟”。
我说我还是叫你“阿水”好了,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没说话。我就笑,没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叫她。
阿水问我的名字。
宋叙白,我说。
她揪着衣服夸我:“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的名字肯定好听啊,毕竟我阿爹可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教书先生。要是连自己儿子的名字都取不好,他的学问就服不了众了。
后来阿水见我在看书,于是让我教她写名字,她说她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我说好,于是捡了个树枝在河滩上写“宋堤”。
我跟她说你叫“宋堤”。
我不喜欢“宋堤”这个名字,后来还是更习惯叫她阿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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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宋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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