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八月,仍接连不断的高温将老城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热浪与潮湿并存,外出仅上下楼的功夫就能让人汗流浃背。
池谷家的居民楼翻新了多年,仍被归属于老破小那一类。
高大的杉树统一种在楼房南侧,几乎遮住了全部阳光,却靠其分割出几栋楼间的院落。
低矮的、墙壁上挂着青苔的水泥楼根本经不起造电梯的那番折腾,即使最高楼层正好卡在了七楼,池谷上下班也只能走楼梯。
一节楼梯将近小半米高,摔不死人,但一不留神总会磕碰着哪儿。
池谷今天出门时走得很急,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因此背着的黑色书包上蹭上了不少白色的墙皮灰。
其实他今天本不必上班,周四的尸体归老陈管。
但大清早突然接到殡仪馆打来的电话,说老陈失踪了,又暂时没有招到新的人手,只能由他代班。
“失踪了?老陈?昨晚我们不是还一起吃宵夜的吗?”
早高峰后,通往市郊的地铁格外空旷。
池谷挑了个空着三个人位置的座位,在中间坐下,想了想还是又回拨给在殡仪馆值班的小杨。
小杨是老板新招进来的保安,对他们几个入殓师还不太熟悉,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留胡子的那个老陈?对啊,听他老婆说昨晚他就没回家。”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懒散散,语气也没多大起伏,仿佛在念天气预报一样,“这年头失踪不挺正常的吗,说不定上一秒撸着串儿,下一秒人就没了。”
“对了记得赶紧来啊,警队那辆车还在院门口等你呢。”
小杨那里似乎很忙,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只留一阵忙音在池谷耳边。
是的,在这个时代,失踪已经成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前年四月,也就两年多前,多地人口失踪案频发,即便派出上万号警力联合搜查仍没调查到这些人的下落。
可一个多月后,在五月,快要六月的时候,这群人中有部分居然又再次出现了,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正常生活,失去了失踪期间的那段记忆。
而剩下那部分“人”,则以奇形怪状的死状突然出现在各地。
即便警察调查了监控,逐帧反复回放,也没能搞清楚他们凭空出现的原因,更没人知道他们为何死亡。
至此,“离奇失踪”这件事就像病毒一样开始蔓延,警局每日接到的“失踪”案呈直线上涨。
直到今年二月,年龄段在十八到五十岁间的青壮年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至少失踪过一次,甚至多次。
可专家乃至国家仍没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能无奈接受这一现状的同时努力维持着社会正常运行。
池谷算是这群人中的幸运儿。
他今年二十九,却从来都没失踪过。甚至他家楼下那个刚高考完的黄毛一个暑假接连失踪了两次,他都没被带着进去过一次。
极大程度上与他的命格有关。
八字纯阴,先天招鬼圣体。
具池谷奶奶说,这娃娃小时候大病一场,高烧退了睁眼却说自己能看见鬼了。
一家人吓得又赶紧给他喂了粒布洛芬。昏睡之后仍说胡话,张嘴就嚷着自己跑丢的猫是被隔壁王二狗弄死的。
池谷奶奶和他老伴一合计,坏了,还真让这小子说对了。
前些天王二狗调皮,坐在树杈上往隔壁扔石头,一下砸死了池谷的新捡的小猫。老两口怕乖孙伤心,因此才骗他外头捡来猫又跑走了。
小猫尸体还埋在院胡柚树下,枝头正巧对着池谷睡得那张炕。
最后吵着闹着要小猫的池谷捏着他奶用废布缝的小猫,被他爸接回了城里,第一件事去的就是医院。
医生大笔一挥,池爹花出去一千大洋,但仍没查出池谷哪有问题,只当这孩子真烧出幻觉了。
因此池谷从他很小时候起就清楚,自己有看见鬼的本事。
但很可惜,这本事并没小说里描述得那般玄乎。
一炼不出丹,二收不了鬼,只能在靠近尸体时自动触发鬼魂残念,像个载体一样储存亡魂死因。
于是,在连续拨通五次报警电话,次次都牵扯命案后,小池谷光荣地被请去警局喝茶。
十五块一杯的一点点硬控高一学生四个小时。
民警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把他面前剩的半杯干了也没能从池谷口中套出别的话,后来只当这小孩运气好,发了面热心市民锦旗给他抱回家。
池谷怕麻烦,但更怕鬼魂无休止的骚扰。
不答应帮他们申冤的诉求,这些玩意时不时突脸吓他一下倒还好,反正池谷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一女色鬼跟着池谷飘回家,光明正大盯他洗澡,池谷终于受不了了,本想学医的志愿手一滑,填成了学法医。
略懂皮毛后,实操对于他来说,那就是根据答案想题干。
池谷仅在实习阶段就展现出不凡的“天赋”,被导师称作老天追着赏尸体剖,破例跟去刑警队里破获了不少悬案。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池谷毕业后一声不吭走校招进了殡仪馆,放着警局法院抛出的橄榄枝不要,改行做了入殓师。
消息传到他导师那儿,难得见那个白胡子老头气得拿解剖刀的手直哆嗦。
谁都劝不动他,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在失踪率直线上升的当今,尸体也直线上升。由于大部分尸体的家属仍会选择将尸体火化,安葬,残酷的现实使得池谷工资也跟着上涨了不少。
甚至在警局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贴心的联合殡仪馆推出了一条龙服务:法医当场检验出尸体DNA通知家属,家属签署协议、选择殡葬套餐,殡仪馆就当场派人过来拼凑尸体。
以至于当大部分家属赶到时,离去的亲人已经寿终正寝,整装待发地躺在了灵堂。
他们只需要去殡仪馆与亲人道别、出殡,省去了目睹尸体惨状这一步骤。
可这就麻烦了殡仪馆。他们要开车跟着警察一同去往案发现场,快的话十几分钟就能拼齐死者的尸体,慢则几十个小时。
池谷最晚一次在案发现场守到了凌晨四点。
不知道今天这趟得等到多晚。
池谷掂量了一下,决定去殡仪馆前还是先买个手抓饼垫垫肚子。
出了地铁站向西走有一条小巷,道两旁林林总总挨着许多家早餐铺子。
这个点虽没什么人,但池谷经常光顾的那家仍在营业,店门大开,一个破风扇对着门口来回摆头。
池谷早上走得急,没吃早饭,用清水抹了两把脸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又坐了半个多小时地铁,现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老板娘,老样子,再加个小酥肉。”他推开门前的塑料帘子,朝屋子那头喊道。
这家早餐店店面不大,十几平方的厅堂里摆着四张桌子和五六把椅子,烙饼做饭的灶台正对着马路,一个烫着泡面头的胖女人坐在台子后面正边嗑瓜子边刷着手机。
见有客人来了她匆忙起身,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戴上口罩,“好嘞,老样子加个小酥肉是吧,一百啊,你扫码就行。”
“揪心!又有多起失踪案在南城发生!经警方侦查发现……”
老板娘起身后,手机被她随手丢在一旁,仍外放着刚刚刷到的新闻。
“城南区、滨江区、城东区均有多具尸体出现……”
女声机械而又平淡,大概是某个新闻号图省事,文字转语音所快速发出的一篇报道。
似是听多了这种新闻,池谷对此习以为常,内心同样平淡。
他只希望今天殡仪馆派给自己的活儿不要在城东区,那里刚好和殡仪馆呈对角线,光开车在路上就要花费两个小时。
“再加瓶雪碧。”
“四十块钱,转过去了。”
屋外的蝉鸣声扰得池谷心烦意乱,不知为何,每次他脑海中那种不详的预感都尤为灵验。
怕什么,来什么。
下一秒,甚至这个想法还没在他脑海中完全消失,小杨催促的信息就发了过来,“城东区的尸体,你快点。”
“还是高腐尸,警员身上都臭的要命。”
“很急吗?我这……”池谷打字的手指一顿。
他抬眼瞥了一眼灶台,继续敲着键盘,“老板娘才打鸡蛋。”
“???”
对面立刻回过来三个问号。
不过小杨也是摸鱼划水惯了的优秀员工,立刻与池谷心心相惜,嘻皮笑脸地发来几张表情包,讨好道:“没事,池哥,那俩警察抽烟呢,不着急。”
抽烟啊。
池谷敛下眸子,透过雪碧玻璃瓶,盯着一颗气泡顺着杯壁颤颤巍巍上浮到水面,再炸开,仰头一口气喝掉了剩下三分之一。
类似于小时候被混混追着用烟头烫过屁股这种扯淡理由,池谷厌恶烟。自己不抽也见不得其他人抽。
所以为了那两人的身体健康着想,池谷没打算再在早餐店赖着。
他起身将喝空了的汽水瓶放进蓝色塑料盒里,向老板娘点点头,拎上了煎饼。
殡仪馆离早餐店不远,出了小巷的那条街走到底就是。
正常五分钟的路程,平日池谷为了边走边吃完早饭,大概会晃悠十几分钟,可他今天三分钟不到就迈着大步出现在了殡仪馆门口,吓了小杨一跳。
“哟,池哥,来那么快啊。”小杨踩人雷点上还毫不知情,秉持着人情世故,走上前就要给池谷发烟,“池哥,来一根?”
池谷完全没鸟他,长腿一迈,插着口袋向停车场走去。
同样,他也懒得和吞云吐雾的两个警员多罗嗦,径直走向面包车,坐进驾驶室。
“都收拾好了?”他点火,侧头问道。
“都收拾好了。”答话的是桃祁航,老陈的徒弟。
他莫名有些怕这个新师傅,说话都不敢说太结巴,硬逼着自己大舌头一次性捋直,道:“防护服、防毒面具、手套、裹尸袋……都带上了。”
事实上,他把能想到的所有工具都带上了,生怕遗漏了什么。
排气管轰出一阵浓烟,池谷点点头,没管还在抽烟的那俩警官,一脚油门驶上高架。
受保密条例影响,“特殊失踪类”案件遗体运输必须由警察带路,在未到案发地点前殡仪馆方并不能知道尸体的具体位置。
但池谷和今天值班的法医熟,一条短信对面许木城就发来了定位。
后面警车拉着警铃,却是连他车牌照都追不上。
“老师……老师,咳咳咳……老师您开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桃祁航坐在副驾,攥着扶手的右手始终没敢松开过。
知道要干一天活,他今天特地吃饱了来的,上车前因为口渴,还跑去贩卖机那买了瓶芬达。
此时此刻,喝下肚的那半瓶二氧化碳跟着食物残渣在胃里一同翻江倒海,桃祁航捂着嘴,颇有种下一秒就憋不住要吐的架势。
“要吐下车吐。”池谷又是一脚油门,加快了速度。
案发现场位于城东的一家老旧大剧院,在上个世纪末曾靠着几名红极一时的当家花旦门庭若市,但因为一些原因这里生意早不如那时红火,勉强靠着国家文化遗产补贴才继续保留着。
剧院一年到头也演不出几场戏,最大的那个厅还被改成了电影院,外包给一家公司,每个月收些微薄的租金。
大概是许木城提前打过招呼,门口守着的几名警员在核对过车牌号后,便放行,让池谷将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似是担心桃祁航真吐在车上,停好车后,池谷还贴心地开了车窗,指了指窗外,示意他来不及开车门也可选择伸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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