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药是个没妈的孩子。
村里人都这么说:她一出生就克死了妈,你们剩下这些人可得小心着她哟。
村里人,包括她的家人都迷信,见她又是女娃娃,毫不客气将她赶出了家门。
小药的名字本来是叫小要。
因为她被赶出去,在外面流浪生活,只能要点别人家变味了的,不要的剩饭吃。
于是村里人都管这小女孩叫小要。
但这村没什么人识字,同音字传着传着却成了小药。
不过都无所谓了。
小药天生就知道自己没能力掌控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决定不了任何事一样。
因为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要饭鬼。
她跌跌撞撞地一个人独活,杂草,毒蘑菇和霉饭都吃过。
但好像被上天眷顾一样,最后总是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小药有时候觉得死也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又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在乎的人。
死掉,可能会比吃掉毒蘑菇后捂着剧痛的胃在地上翻滚更好几分。
七岁半的时候,小药捡了只小猫。
小猫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村子里的。
小药觉得,它和别的动物不一样,乌黑色的,反着光,漂漂亮亮的。
在身边跃过,顶个的灵巧。
小猫一开始会冲着小药呲牙,伸爪子挠小药破旧的补丁衣。
小药只是把自己要到的食物分成两份,更好的那份推给小猫。
看小猫吃完,在自己拿出用布裹起来的针线包,默默把裂开的布料细细缝好。
接着,小药会安静地抚摸着小猫。
小猫渐渐地不再对着小药吼叫了。
它开始喜欢时不时绕过小药的脚踝,然后用毛绒绒的尾巴去蹭蹭。
再然后,小猫面对小药的时候,再也不会露出长指甲了。
小猫终于把小药的怀抱当成了归处。
无事的白日,小药就会让小猫窝在怀里,陪自己一起要饭。
要饭当然是不够一人一猫吃的,小药想了想,拉着猫往山上跑。
山上有不少草,小药饿急了的时候倒也吃过几种,但她不知道小猫能不能吃。
她放小猫在山上嗅草。
小猫好聪明好聪明,它摘了草,又寻到透亮的野葡萄。
它好像天生亲近着大山,每次和小猫一起出发,小药总能找到些清甜的浆果草药。
到了梅潮的雨季,青石板缝钻出伞状小菇那日,一人一猫决定钻到山里更深处探险。
猫儿用尾尖扫开蛛网,被突然窜出的怪虫吓到炸毛,慌不择路地撞翻枯叶下复了工的蚁巢。
她们顶着一头酸浆籽逃回小窝时,小药只知道冲着小猫滑稽的样子“咯咯”笑。
到了炎热的季节,小猫焉了下去,任凭小药怎么逗弄,也只是偶尔摆几下尾巴。
直到小药找到一个山林里凉快的洞穴,小猫才肯挪窝。
小药捧起山泉水,滴落在猫儿茂密的毛发中,于是创造了世界上最小最可爱的湖泊。
夏天过得快。
感觉上一秒眼前刚划过端午的龙舟,下一秒世界就染上了属于秋季的火红。
小猫总在秋季结霜露时蹭醒小药。
它用凉鼻尖碰她结痂的冻疮,毛尾巴扫落破庙窗棂的蛛网。
然后小药和小猫会一起拍拍身子,跑去山里摘野草。
摘到太阳落下,才会回来。
但小药和小猫从不害怕太阳的落下。
因为每一个落日后是睡饱的太阳。
等太阳睡饱后,会再把自己挂到天上去的。
她们有了每日的固定节目。
晨光里,小猫会给小药叼来漂亮的不知名小花,她接过,那茎秆上还沾着后山溪水的清气。
暮色中,小药会拉着小猫数她今日找到的浆果,她把每个都咬了一口,然后偷偷把最甜的那个推给小猫。
再后来,她们发明了特别的游戏。
小药会把野葡萄抛向半空,猫儿便化作一道玄色闪电窜上老槐树。
后来浆果总稳稳落进她兜起的衣摆。
有次猫爪勾到青柿子,酸汁溅进小药眼睛,它竟会哭着脸,用前爪捧来露水给她冲洗。
直到小药俯身给它看无碍的双眼,笑着抚摸它的毛发。
秋天过得比夏天还要快,冬季这个冰冷的季节终于到来。
落雪那些夜最是难熬。
小药把小猫塞进空酸菜缸,自己蜷在缸口挡风。
猫儿半夜钻出来贴着她脖颈,舌尖舔舔她冻裂的指尖,热乎的肚皮一起一伏,像个暖和的小火炉子。
后来她们在祠堂供桌下发现个棉絮窝,霉味里混着陈年线香,竟成了最暖和的巢穴。
后来小药才知道,那是村长家破洞跑棉的大棉衣。
穿不得了,便扔到祠堂去由它自生自灭。
小药小猫相拥在窝里,模模糊糊地感谢不知道谁送来的新家。
第二年开春,小药抱着小猫,小猫倚着小药,活到了下一个万树暖生。
小药喜欢看桃花。
她说看到桃花,就意味着又度过了个风雪年,有了新的温暖和希望。
小猫听不懂,只是去挠草地上的野花。
她失笑,暗自决定等天气再暖些,就带小猫去看新发芽的春桃。
惊蛰那日河水还泛着冰凌,三个锦衣孩童悄悄围住衔草的小猫。
竹竿头黏着的陈年苇叶渣簌簌掉落。
去年端午龙舟划过时,这竿子上还挂着祈福的艾草,如今却在黑猫耳豁处刮出血丝。
穿虎头鞋的男孩解下腰带,用金线绣的“长命百岁”缠住猫爪。
他咯咯笑,“你们猜这畜生能闭气多久?”
竹竿捅进河水的瞬间,黑猫厉声尖叫起来,前爪死死扒住唯一的救命竹竿。
冰凌在它耳豁处刮出更多血丝,融进漂着枯叶的河水里。
它从未感受过这么冰凉的水。
穿锦缎坎肩的男孩笑着把竿子往下压:“数到十就提起来如何?”
猫尾黑毛在水面炸成扇形,那猫儿拧身咬住缠腿的腰带,就要挣脱开来!
竹竿却一阵剧烈的晃动,黑猫被重新砸进河水当中。
原来是胖墩儿被河边的碎石绊了个趔趄。
黑猫眼前一阵眩晕,对水天生的恐惧让它疯狂地瞪着四肢,却好像怎么也挣不脱那做工精细的腰带。
冰凉的河水裹着去年的枯叶渣往鼻孔里钻。腰带越勒越紧,金线绣的“长命百岁”嵌进前爪的皮肉里,血丝在浑浊的河水中晕开,化成飘散的血雾。
两条前肢终于在挣扎中挣脱出来,黑猫拼了命地要从竹竿上逃脱,利爪在阳光下闪过的光刺痛了三个男孩的眼。
“它要抓我们!”不知谁喊了声。
三个脑袋挤着往河里探,六只手同时按在竹竿上。
谁都忘了这只是一场玩闹。
或者说,对他们而言,这也只是一场玩闹。
黑猫在河水里起伏,瞳孔里映出扭曲的倒影:虎头鞋、锦缎坎肩、还有胖墩儿新棉袄上晃动的平安扣。
麻绳突然松脱的刹那,黑猫蹬着竹竿往水面冲。
虎头鞋男孩抄起身边最大块的卵石砸下去,水波晃碎了祠堂檐顶的倒影。
而当黑猫终于浮出水面换气时,三双小手按着它湿漉漉的脑袋,将最后一声呜咽闷进漂着苇叶渣的河水里。
发现那猫再也不动了,几人才扔下那竹竿,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
小药今天等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太阳都落山了,也没等到小猫。
她提着祠堂的蜡烛去找,从黑夜找到白天,终于在河流下游找到一具熟悉的,肿胀的浮尸。
她呆呆地把那条被挠出穗来的腰带一起捞上来,认出那是村长家最受宠的独子身上系的。
她错了,每一个落日后不是睡饱的太阳。
她觉得今天的陌生日光照得她浑身发冷。
那绝对不是过去任何一天的太阳。
小药把小猫的尸体埋在了找到它的地方。
再后来,更暖和些的时候,她带了一束桃花去看望它。
她絮絮叨叨地说,天气暖和起来了。河面的冰碴化了。我看到今年的桃花了,开得很漂亮。
可惜啊。
小猫再没看到今年的桃花。
……
“孩子还小,不懂事嘛,只是玩闹。”
几位大家长凑在院里嗑瓜子,轻飘飘将小猫的死当做插科打诨的调味剂。
“溺死的畜生实在晦气。”村长发了话,
“再说要不是我家孩子勇猛,把那玩意按到水里去,不知道抓伤多少人。”
“不愧是老刘家的儿子,这么小就这么勇敢,长大要当大英雄保护你爹,知道不。”
那人乐呵呵地,伸手去拍小男孩的背。
门口的煤油灯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把“积善之家”的匾额照得血红。
小药隐在暗处,只是看着。
看着那“老刘家的儿子”懵懂地点头。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说过那黑猫不吉利!怎么能瞎碰呢?”父亲见他来,只是口头训斥了两句,“去,洗洗手。”
那时他还太小。
只知道咬着手指,笨拙愚钝地去拽父亲的衣角。
他透过门缝,盯着那小药姑娘因用力而被柱子木刺刺出血来的手,又上移到那双通红的眼睛,才知道“小”字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宽厚的多。
竟也能平白溺死只灵巧极了的黑猫。
重视虐猫事件!支持虐猫行为判刑从我做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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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皮影戏(五十一):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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