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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相逢(一)

由仙术驱动的马车缓缓停下,系在帷幔上的风铃随之动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年仍在车厢里打盹,衣襟半敞,鬓发微乱,侧身倚靠柔软的锦垫,睡姿懒散至极。

风铃扰梦,他睁开眼,懒洋洋地撑着身子坐起,掀开帘子。

“到了啊。”

他打了个哈欠,跳下车,一身赤衣随风扬起。

那衣料剪裁极为考究,理当显得他贵气逼人,却又被那漫不经心的姿态掩去棱角,反倒更像个风流随性的纨绔子弟。

纨绔抬手一挥,灵力流转,奢华车架便化作一枚玉珏落入袖中。

他偏头,转身望向眼前山脉。

山门苍古,鸦背垂云,松风拂石。

石阶沿山势而建,白玉为栏,楼台深处隐隐传来钟鸣,尽显修仙世家的清贵。

少年啧了一声,似真心赞叹:“不愧是中州第一世家,确实气派。”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手帐,翻开,落笔。

《破神》世界环游记,第二站——玄栖山。

打卡成功!

待打卡角色:应拭雪(反派一号)

合上本子,他又看了眼这片仙家福地,桃花眼微微挽起。

“可惜啰,”他笑了一声,“还有七天,就全烧没了。”

清楚未来发生的事情,不是因为算卦、也并非因为预言。

因为这是个书中世界。

他是作者,江洵望。

那阵子,他刚写完自己的第一本小说《破神》,通宵赶完ddl,一觉醒来,发现魂穿进了亲手构建的故事里,成了书中一个配角。

配角笔墨不多,只是在背景里面一笔带过,是隐世名门凌云宗的首席弟子,性格、容貌、甚至名字,都与他一模一样。

那是江洵望写书时心血来潮埋下的彩蛋。

只是没料到,彩蛋成了蛋壳,将他这个创作者一并封进了书里。

在意识到自己穿书后,江洵望接受现实的速度快得惊人。但作为局外人,他并不打算拯救谁,也无意改变故事走向。

只想在书中游山玩水,随心所欲地欣赏自己亲手编织的山河风景与人物命运。

仅此而已。

-

来自凌云宗的贵客到访,应家自然不敢怠慢,山门大开,以上宾之礼接待。

负责接待的是管理杂务的执事贺巡,他一路在前引路,颇有兴致地介绍沿途景致:

“前方那片竹林名唤‘霁月’,乃先祖手植。四季不凋,灵气自生,家中弟子每逢仙盟大比前夕,皆在此闭关静修,以静心凝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江洵望的神色,见对方听得认真,不由得更添几分自得。

这凌云宗的弟子,倒也识货。

他们应家的底蕴,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挑不出几家能比。

“江公子若有雅兴,不妨择日入林修行一二。”

“嗯?”江洵望回神,微一颔首,“好,多谢了。”

他只是面对“限时景点”,抱着多看一眼算一眼的心情。

毕竟那句老话,来都来了。

两人继续向前前行,转过一段回廊时,江洵望忽然听见了一声哀求。

“求求您大人……让我见见执事好不好?我就想,知道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侧目望去,一位灰衣妇人跪在地上,死死拽着一名弟子的衣角。

“我都说了!你儿子是病死的。”

“可明明……”

“可明明什么!”那弟子厌烦地甩开她的手,“你那儿子好吃懒做,死了倒也省事。”

话音未落,贺执事已快步走过去,皱眉低喝:“吵什么,还不拖下去!莫让贵客看了笑话!”

那妇人用力挣扎了两下,终究没能掀起半点浪花,只能被守卫硬生生拖走。

地上留下被她指甲抠出的红色印记,而后又被人迅速去除掉,仿佛从不存在。

贺执事回到江洵望身边,面色尴尬,讪讪解释道:“些许凡人奴仆,不懂事理,江公子莫要见怪。”

“无妨。”

江洵望淡淡应了一声,右手在袖口中微动,一道看不见的灵线从袖中窜出,缠上妇人的手腕。

“贵府风水怕是咬人得很,好端端的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额……”贺执事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只是……”

“只是真草菅人命了?”

“那自然没有!”

“我也觉得不会。贺执事只当我这个外人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

江洵望微微一笑,笑得温和:“听说应家家规一向森严,断然不会出现这样有败家风的事情。”

“是吧?”

“是是是,江公子这边请。”贺执事连忙赔笑,转开话题,指向左方一座雕栏玉砌的阁楼。

“那便是我应家的珍宝楼了。”

“珍……宝?”

“是的!”说到得意处,他将刚才妇人的哀嚎抛之脑后。

语调扬起,抚了抚胡子,自豪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这珍宝楼内共分七层,灵宝、仙器、法典、奇花异兽、秘符丹卷,皆是由历代家主亲自筛选珍藏。可谓是应有尽有,无一不珍呐!”

“江公子又看这边,这就是……”

他们沿着山道拾阶而上,自山脚迎客堂、珍宝楼起,穿过旁支弟子的居所,再经藏经阁、执法堂,越过一层层白玉阶,才终于来到山顶。

云雾缭绕,气韵幽深,较之山下更显威仪。

“到了。”

走到一处院门前,贺执事止步,微微一躬,抬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少主已在里面等候。”

“少主?应拭雪?”

“正是。”

按照原书时间线,应拭雪应该还被囚在地牢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看这架势,似乎仍是应家的掌上明珠?

江洵望将书在脑海里翻了个遍。

原书中关于应拭雪出场之前的背景着墨不多,他当初只是顺手一笔,读者不关心,他也就没写。

印象里,只留一句——

“应拭雪被囚十六年后的七月十五,封印松动,他挣脱锁链,从后山地牢逃出,焚山灭门。”

这方书中世界,似乎在他未设之处,悄然生出了枝叶。

有意思。

他收敛思绪,随着贺执事入内。

待客处名为“清云居”,主厅放着一面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将内外视线隔断。

屏风之上织金勾彩,图案是一只羽翼舒展的白鸟,扬起脖颈,姿态灵动,仿佛正欲从金云间振翅高飞。

江洵望绕过屏风,随意一瞥。

那只漂亮的鸟,只能困在精致牢笼中、永远飞不出去。

脚步未停,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书中的反派,他下意识屏了口气,心脏跳快了些,带着所有脑海中对应拭雪的想象。

抬眸,看见了那人。

白衣玉冠,腰背挺直,眉目清俊,像一汪澄澈水色。

见到江洵望进来,立刻快步过来,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

“江公子,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清润不躁:“在下应拭雪。”

“请上座。”

举止得体,温文尔雅。就是这副容貌,让《破神》书中所有角色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被惊艳片刻。

都?

这话不对,至少很难让江洵望信服。

他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几分,又很快松开,唇边带出一个合时宜的笑。

“少主客气了,突然造访,还望别嫌我来得唐突。”

说话间,他从袖中拿出请帖。

“我们宗门下个月要办一场‘问月小会’,掌门说要光邀宾朋,托我先来送封帖子。”

“应家作为中州第一世家,自然得是第一个送到的。”

假的,都是临时瞎编的借口。

凌云宗那群祖宗,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做一点活就喊累,哪会主动办什么‘问月小会’。

但江洵望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毕竟开不开的不重要,反正应家还有七天就集体去地府报道。

应拭雪倒是没有怀疑,甚至在听到应家是第一个收到帖子时,清朗的眼眸有一丝起伏。

是一种微妙的满意,又像是被肯定后的笃定。

他含笑接过,交给一旁的侍从:

“江公子谬赞了。”

“凌云宗盛会,又是由您亲自送帖,这份体面应家铭感于心,届时定准时赴会,恭贺盛典。”

铭……铭什么于心?

恭……什么恭贺?

这话听得江洵望脑壳疼,修仙界的人说话都是这么咬文嚼字的吗。

他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客套,一边瞧面前的“应拭雪”。

还是不对劲。

是那种过于“完美”的不对,神情、仪态,甚至是嘴角笑意的弧度,都带着被修正过的刻意。

落座后,江洵望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怎么今天只见到少主一人,家主和家主夫人都不在吗?”

他是真想见见那个狠人,能把自己亲儿子关进地牢十几年。

哦不对,现在没关。

“父亲去了天墉城,明日才归。”应拭雪顿了顿,略带歉意,“母亲……近年身体抱恙,少有外出,也不见客。”

“噢,明白了。”江洵望笑了笑,脑子转动得飞快。

不在家的爹,不管事的妈,伪人般的娃,即将被烧的家。

总觉得这里里外外透着股子奇怪。

他站起身来,以退为进,作势要走:“既然帖子已经送到了,我就不打扰了。”

应拭雪也有自己的打算,立刻起身拦住,语气诚恳:

“江公子一路舟车劳顿,若不嫌弃,不如在此歇上几日。”

“这怎么行,不能麻烦你们。”

“并无麻烦,您一定要留下来几日,我早命人收拾好了客院。”

“哎哎真不用!”

贺执事也适时凑上前帮腔:“府中也已备好了宴,就等江公子入席。”

“这……”

应拭雪又说:“贵客来了就走,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觉得我应家不懂待客之道?”

贺执事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江公子若是执意不肯,可真就是折煞我一番心意了。”

“多不好意思。”江洵望面色为难,低垂着眸,脚步往外退了几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约莫是没见过这么硬要走的人,应拭雪一把抓住他胳膊,语调急了,也不咬文嚼字了,

“必须留!”

“必须留!”贺执事震声。

江洵望:“……”

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呢。

见拉扯足够,他也装不动了。

“这倒也是……”沉吟片刻,终于松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面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应拭雪轻咳几下,又恢复成那光风霁月的模样,温声道:

“能得江公子赏脸,拭雪实感荣幸。”

“晚间的接风宴,数位执事皆会到场。江公子可一品中州风物,聊作洗尘之意。”

江洵望深吸一口气。

完了,古风小生又来了。

-

一阵有的没的客套过后,天色已晚。

应拭雪他们先行离开,前往宴会与几位执事会面,让江洵望稍作休息后再前往。

侍女领着他穿过清云居,来到后方起居的院落。

江洵望随意在里头转了一圈,坐了片刻,便起身随侍女往宴会的方向而去。

穿过一处院子,几个仆人正抱着花灯和锦帛从偏门匆匆而过,边走边小声交谈。

“这回都仔细些,别出了岔子。”

“那是当然,这可是少主十六岁的生辰,全府上下都盯着呢。”

“要是出了差错,被上头逮着,小命就……”

话音未落,他们见着前方有贵客,猛地噤声,停下作礼后,便低头从旁边离开了。

江洵望听得分明,脚步慢了些许。

十六岁?

应拭雪怎么可能才十六?

是哪儿出错了?还是他穿错书,到了《破神》的某个同人文里?

他蹙了蹙眉,问身旁的侍女:“你们少主,最近要过生辰?”

侍女颔首,言简意赅:“是的,就是三日之后,现下府中正在张罗。”

“那你们应家,除了应拭雪,还有别的公子吗?”

“您是说旁系?”

“不,就是嫡系,家主一脉的子嗣。”

侍女疑惑道:“没有,自我入府以来,就只见过少主一人。”

“这样啊。”江洵望状似了然,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心头的疑窦越积越深。

他们继续前行,走上台阶,转进走廊。

夜风穿过廊下,风铃轻响,花枝轻摆,几瓣落花吹到江洵望的肩头。

他望过去,走廊深长,两旁的烛火一直延伸到远方。廊尽处,一身白衣的少年静静立着。

脊背挺拔,面容清隽,神色温和,宛若画中人。

江洵望盯着他走近,忽觉一阵荒谬。

太像了,又太不像了。

像是脑中描摹千遍的那张脸,被人抄了遍稿,只保留了轮廓,删去了魂。

那种违和感,从第一眼起就存在,一直存在,只是此刻,被烛火与花影推到极致。

就在这时,侍女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声开口:

“差点忘了,在少主之前,好像确实是还有一位公子,只是去得早,府中很多人都不提,我也是偶然听朱执事提过一次。”

声音很轻,落在江洵望的耳畔却宛若平地惊雷。

他蓦地偏头:“叫什么名字?”

侍女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忙低头回忆:“名字……名字,让我想想。”

殿门近在咫尺,江洵望的视力极好,几乎可以看清应拭雪衣角绣线的走向。

那人正朝他微微颔首,唇角含笑,脸庞被烛火映照得发亮。

“记起来了!”侍女终于想起,“他名字跟少主念起来一模一样,只是第二个字不同。”

“哪里不同?”

“少主名字的,是‘是否’的‘是’。”

“那位,是‘擦拭’的‘拭’。”

空气刹那凝固。

江洵望像是被人按住肩头,骤然顿住。

应是雪。

应拭雪。

同音,不同字。

同名,不同人。

“拭……雪?”江洵望喃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破绽、违和、不解,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就像是缓慢转动的机关,咔哒一声扣紧了缺口。

前方的少年似乎听见了低语,眸中笑意澄澈:

“是我,怎么了,江公子?”

江洵望看着他,唇角扬起一道极浅极浅的弧度。

“没事。”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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