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望被人推进去的时候,那几个狱卒还不忘冷嘲热讽几句:
“落到这步田地,还敢装模作样……”
为首那人刚吐了几个字,对上江洵望那笑得摇曳却满是薄凉的桃花眼,话卡在喉咙,咽不下也吐不出,后背竟莫名沁出一层冷汗。
只得干巴巴地虚张声势:
“看什么看!快进去!”
在黑心程度方面,应是雪虽然有青出于蓝之势,但目前还只是棋差一招。
他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将江洵望粗暴地扔进执法堂最深处的地牢,套上厚重的脚链与手铐,又贴了三层镇修符咒,就以为万无一失。
可这些在江洵望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泥巴罢了。
他非常讲究地用一堆枯草给自己做了个窝,坐下时牵动了胳膊上的伤,疼得帅气的眉目一阵一阵呲牙咧嘴的。
心道没用的一招多少还是有点用的,谁叫他现在没有灵力呢。
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直,神色懒散倦怠,血水不间断地从袖口渗出滴落在草窝里,染得枯黄成暗红。
若是让他原来世界的那些朋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估摸着第一反应不会是心疼,而是大呼小叫地说江洵望你也有今天?
是啊,他也有今天。
原来的江洵望肆意潇洒,家财万贯,天赋卓越,作为现实意义上的“天龙人”平生最爱干的喜好是看小说。
从小看到大,从国内看到国外,从修仙到克苏鲁,从龙傲天到文学巨著,堪称是涉猎广泛。
后来因为一部追了十年的连载文烂尾气得半宿没睡,暴躁之下决定自己动笔写一本。
于是《破神》横空出世。
那时候他写得畅快淋漓,操控着每一位角色的命运,将幻想、**、狂妄与冲动尽数倾注于字里行间。
只是没想到文字如藤蔓疯长,生出无数枝桠,逐渐缠出了一片天地。
剧情成了命运,设定成了枷锁。
他成了创世神。
或许是上天看不惯他自以为是的姿态,把他丢进了自己亲手写下的世界。
想看他从高塔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黑暗的牢房里,江洵望微垂着眼,天生倨傲的侧脸被石壁投下的火光一晃一晃切割着。
可惜了,即使落入这副田地,他依旧无法与这里真正共情。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沉闷地牢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崇甩着袖子,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一进门就与江洵望四目相对,后者仿佛早料到他会来,眉眼一弯,朝他露出一个既得意又欠揍的笑。
于是朱崇本就蹙起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狱卒结结巴巴道:“执、执事,您怎么来了?”
“是谁把他关到这里来的?”
“是少主他——”
“他脑子不清楚你们也跟着疯?”朱崇冷声打断,“你们知道这会给玄栖山惹来多大的麻烦吗?!”
狱卒齐齐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崇压下怒火,冷硬道:“把门打开,放人。”
“啊??”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你推胳膊我一推胳膊的,最终还是为首那人试探着小声道,“没有少主的命令,小的们是实在是……”
“我的话重要还是他的话重要?”
狱卒心道,照理说肯定还是少主更重要一点。
人家毕竟是老板嘛。
这话他也不能直说,努力憋出一个笑容:
“要不,您跟少主说一说,得了命令我们立马麻溜放人,绝不耽误!”
旁边的江洵望看热闹不嫌事大:“啧,看来朱执事的面子看起来也就那样嘛。”
朱崇额角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摸上腰间佩剑:“如果我现在一定要放他走呢?”
“那我们只能……只能依法执……执法了!”狱卒硬着头皮摸上了腰间的剑。
刹那间牢房内气压骤降。
正在剑拔弩张之势,忽然又有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打破了这濒临失控的僵局。
朱崇和江洵望完全没料到应是雪会到这里。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现在的神情。
一看到江洵望满身血污的模样,原本端着的气势立刻乱了几分,手几乎是下意识搭上栏杆,背对众人面对江洵望的时候甚至有点眼睛红红、欲垂泪之势。
看得江洵望登时一阵鸡皮疙瘩。
刚想开口嘲讽几句,却忽地神色一动,明白了什么。
朝对方眉眼挤了挤,示意冷静点别露馅。
“应是雪”极为聪明地意识到失态,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后退半步,迅速恢复方才那副端方清傲的姿态。
此时狱卒趁机告状:“少主您来得正好!执事非要放这人,我们拦都拦不住啊!”
“放人?”应拭雪语气淡淡。
“是啊是啊!”
他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应是雪听到这话后,一颔首:
“开门。”
“我这就把朱……啊???!”
“我说,”应是雪神情冷漠地抬起下巴,“听朱执事的,把门打开,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
狱卒喏喏的不敢置喙,心里直打鼓。
不是少主让他们关的么,怎么转头又要放?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啊?
但面上不敢流露半分迟疑,只得连忙去翻腰间的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
地牢里面寂静得很,唯有沉重锁链的拖拽出的刺耳声响。
“少主,需要我们帮您做什么吗?”
“不用,你们继续做好你们的事就行。”
朱崇面色冷硬地把江洵望押出地牢,应是雪则承接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淡然在后面走着。
直到走过一个拐角,彻底离开狱卒们的视线。
应是雪,不对,苟三立刻软了下来,瘫软地扶住墙壁,高傲的嘴一张口就是:
“哎呀妈呀,吓死俺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给他送信吗。”江洵望对某人努了努嘴,后者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地方多危险啊,一旦露馅你命都得搭进去。”
苟三扒拉着墙根站起来,笑着摸后脑勺:
“可我想帮公子。”
“我想着……光靠朱执事一个人,万一救不出您来怎么办?我记起以前那些少爷有时候做坏事被拦下,就说自己是谁谁的儿子,自己是什么职位,旁人就不敢拦了。”
“所以我想,要是扮成少主,借他的名头,那是不是就能把您就出来?”
江洵望问:“你吞了那颗易容丹?”
“嗯!”苟三点头如捣蒜,
“那是景公子留给我的,让我保命。但保命哪有救人重要啊。公子也知道,我不太记得清楚人,但正因如此,每个人的每个人说话的腔调、这走路的步子、摆手的幅度,全都记得牢牢的。”
他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学着应拭雪平日的模样抬头挺胸,他们根本分不出来差别。
“我不是聪明人,也不厉害,但我不想永远站在公子们的身后,受公子们保护。”他说得并不磅礴,但语气很坚定,
“我要试一次,替公子打开门。”
十几年蜷缩在泥地里的苟三,终于迈出了一步,朝光亮的地方走去。
江洵望顿了顿,心里头有点软:“那你就没想过,如果半途遇上应是雪,如果牢房的狱卒识破了怎么办呢?”
但即使想到了有各种危险,他还义无反顾地选择来——
“对噶!”苟三一拍大腿,一阵后怕地拍拍胸脯,
“我咋没想到这个!要是撞见真的少主,那不就穿帮了吗?!”
江洵望:“……”
错付了。
他抬手扶额:“去一边玩去吧。”
苟三嘿嘿两声,憨厚地退到一旁。
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朱崇终于说话: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
声音里藏着某种情绪,像压了太久的沉疴,轻轻一撩,便露出下方触目惊心的伤痕。
“没有一定,我也在赌。”江洵望耸耸肩膀,“看来我赌赢了。”
他问:“你早就认出他是景光了是吗?”
“是。”
“在那天生辰宴上?”
“不是,见到他教训应梁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朱崇缓缓道,“那天是他假扮的你吧。”
江洵望没有否认。
朱崇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这条长长的甬道,又穿透了漫长的时间。
他的小少爷啊……
就是那样的。
看上去清清冷冷,其实赤忱天真,心里头有着柔软的地方。
只是世事太凉,先一步辜负了他。
“既然认得出来,在乎他,甚至愿意帮他隐瞒身份……”江洵望说,“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跟着应钧礼,一条道路走到现在?”
“我当初有选择吗?”朱崇淡淡反问,
“我在应家长大,这么多年来,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守护好应家,维护玄栖山的荣光。当时家主出事,我也只是想……”
没能再继续说下去,反而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后来或许心态上就跟家主一样了吧。”
不敢面对他,不愿面对他。
江洵望道:“只要他继续呆在地牢里,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对。”
“那你为什么,”江洵望盯着他,“改变了念头?”
能动摇十几年的执念的,唯有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
朱崇摇了摇头:
“今天我放你出去,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了。至于你们能不能离开这里,那你就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他自嘲地笑了笑:“毕竟就算我救他出来,他也不会原谅我。”
“对。”江洵望不置可否,“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不会再弥补回来。”
少主和朱叔的好时光早已封存于旧日。
应拭雪和朱崇注定只会在刀锋上重逢。
朱崇叹了口气,说起应是雪的去向:
“他找了很多人救应钧礼,刚才才去了家主的居所。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回来,你趁现在快去地牢吧。”
江洵望嗯了一声,叮嘱苟三去山下他那日救过的村妇家里躲一躲。
苟三有些担忧:“那您和景公子呢?”
“我现在去接他。”江洵望像往常般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了,他不叫景光。他叫应拭雪,擦拭的拭。”
朱崇眉目一动。
“下次见到他记得叫这个名字。”
“应拭雪……”苟三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记住了!”
“不错不错。”江洵望满意点头,“那你把东西给我吧。”
“啊?什么东西?”
“你应哥编给我的草蚱蜢啊。”江洵望一边伸手一边咕哝,“天天从我身上薅羊毛,好不容易送我点什么玩意。”
苟三连忙掏兜。
江洵望接过草蚱蜢,转身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
没有劝慰,没有承诺,平静得像是在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第一次见到应拭雪的时候假扮成你的模样,他一眼就识破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朱崇有愧于我,从不敢看我的眼睛。”
在那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应拭雪对朱崇所求只不过是,再静静对视一眼。
但他始终避开他的目光。
朱崇猛地抬头。
“江洵望!”他叫住他。
-
七月十五,中元夜。
阴阳交界,天地洞开。
是祭魂,也是魂归的日子。
最后一点蜡烛“滋”地一声,火苗在摇曳中抽搐了一下,终究寂然熄灭。
光亮全无,瞬间陷入漆黑,将整个空间密不透风地裹住。
应拭雪安静躺着,碎发贴在额角,眉眼闭合,睫毛上凝着干涸的血痕与灰尘,身上的伤痕纵横交错。
忽然。
“啪。”
一声响指破空而至,
紧接着是慵懒华贵的声音:
“早知你过得这么悠闲,我就不来了。”
四周骤然明亮。
应拭雪睁开眸子,火光在石壁上跳跃,照出一个人影倚在牢栏外。
江洵望身着一袭华衣,鬓发整齐,衣摆利落,不沾一丝血迹,眉目飞扬。
应拭雪维持着躺姿,明明才分离没多久,却觉得好似过了许多年岁。
所以到见到他时,忽然觉得。
很好。
虽然也说不清是哪里“好”,但心里头那点压抑的荒芜,终于被一点点填上了。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没有算计、没有戒备,只有干净而浅淡的笑意。
落在江洵望的心里,心跳也跟着慢了一拍。
他别扭地撇开头:
“走了走了,快起来。不然我要我扶你啊。”
应拭雪如实道:“确实是起不来。”
他身上的伤势太重,一直躺着倒不是矫情,真是无能为力。
江洵望十分认命地走进牢房,弯下腰,向他伸出手。
应拭雪略一迟疑,搭上去。
十指相握。
下一秒,对方一使力,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半扶着他,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两人贴得极近。
应拭雪的手猝不及防碰到他伤口,江洵望蹙了蹙眉,没开口,但应拭雪察觉到了。
“你受伤了?”
“没有。”
江洵望语气随意,打算蒙混过关。
但应拭雪盯着他,显然没被骗过去。
江洵望这才轻飘飘补充道:“就一点小伤。”
还专门换了件干净衣服,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应拭雪知道他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沉默片刻,他低声道:
“对不起。”
江洵望一愣,偏头看他。
应拭雪接着道:“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做什么。哪怕我们有生死契约,也不是你必须来救我的理由。”
“之前瞒着你,是我考虑不周,很抱歉。”
江洵望听完,难得没有调侃,只是叹了口气,将他胳膊往自己肩上抬了抬,让他更好借力,喃喃自语道:
“谁叫我欠你的呢。”
他一只手托着应拭雪的腰,另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步步扶出地牢。
两人说着分开后发生的事,肩并肩往外走。
前方光亮渐现,照出尽头的出口。
应拭雪听见旁边的人问:
“离开这了你打算去哪啊?”
“嗯?”
江洵望扯了个借口:“那天你也看到我师父了。估计他也挺好奇你的,要不然你去凌云宗转转?”
凌云宗。
江洵望口中的理想乡。
风清,月白,大家像一家人在一起。
是很好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心脏却猛地一缩——
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心尖,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拧。
剧痛刹那间炸开。
“……!”应拭雪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骤然一颤,眼前一黑,身形向下坠去。
“应拭雪!”江洵望一把揽住。
应拭雪瘫软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薄唇发青
他意识到什么,强撑着抬起手掀起袖子。
身上的血色封印扭曲得近乎发黑,符文在皮肤上灼烧跳动,如活物般挣扎着要裂开。
而几乎同一时刻,江洵望也闷哼一声,额角隐隐渗出冷汗。
魂契反噬。
那是契约之中,一方濒死时的异象。
江洵望强行稳住身形:“出什么事了?!”
应拭雪颤着手攥住江洵望的衣襟,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抬头看向他。
那双总带着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翻滚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开口:
“应钧礼……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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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二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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