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浓，镇上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暮色一盖，像卷过一场秋风，人烟都寂寥。
封煜随便找了一家馆子对付了晚饭，打开导航看了眼明天要前往的村寨，发现其实离镇子不远，步行大约半小时就到了。他想了想，反正现在没什么事，不如先去踩个点，权当散步消食。
东南多山林，喜栽竹，两旁都是密密的竹林，疏影横斜，随风摇动，簌簌有声。
山道铺了水泥，灰白色的路基高出一截，两旁堆满了竹叶，淤积出黄褐的颜色，有股陈腐的感觉。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路灯，月色黯淡，竹林茂密。封煜举着手电筒，只能照见周身半尺见方的位置，瘦瘦的竹影随着他的行走而拉长变换，像一群躲避光线的生物。
山道很静，竹叶摩挲的声音就像很多人拖着步子前进。
吧嗒、吧嗒、沙——
封煜停下脚步，交织的竹影也不再变换，风停了，四周静极。
他举高手机，路旁有一块浑圆大石，青绿颜色，上面刻字填漆，鲜艳的红满溢出凹槽，流淌着黏附在大石上，经年如一日地凄艳，在手电筒惨白的光下诡谲，写着“丰村”。
山道不够直，村头望不见村尾，暗沉沉的夜色吞没了村庄。这里的房子很有特色，都是竹楼木楼，盖着黑的瓦。因为西南潮湿，山地不平，竹楼都是两层，下层架高，既可以驯服崎岖的山地，也可以抵御雨季的积水，还可以在下层进行家禽家畜养殖。二楼才是住人的地方。
封煜望过去，山道两边都是高低的竹楼，脚下的水泥路走到尽头变成了土路，不知道前两天是不是下了雨，踩上去有黏腻的感觉。
竹楼门户都正对着道路，每家每户都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村里人节俭惯了，晚上不亮灯早睡是常有的，但每家的灯笼都亮着，崭新，像成对的眼睛，一直幽幽地亮到村子深处，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外来者。
封煜没有深入村子，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已经21:44了，手机提示电量低于20％，要是他再多逗留，手机电量挺不到自己回到民宿。
身为一个现代人，封煜平时不能忍受手机电量低于50％。今天情况特殊，他的底线是至少不能让手机没电关机。
他二话不说给自己手机开了个省电，并立即打道回府。不过他对今天的踩点活动十分满意，至少看上去这个村子原始风貌保存良好，非常符合他们的预期。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封煜突然听到了很轻的呼唤声。
“封煜……”
封煜皱了皱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毕竟又起风了，竹林一片热闹的沙沙声。
“封煜……”
又听到了，这次更近，也更清晰。
听这声音，江桦？
封煜忍不住回头，他想起来之前让颜妙妙帮自己留意着，江桦回来了告诉他一声。他打开微信，他和颜妙妙之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小时前的那个猫猫表情包。
封煜指尖在屏幕上悬了片刻，还是划出去给江桦去了一条微信：
你回到民宿了吗？
等了五分钟，江桦没回。
明明没有起雾，村子里却莫名朦胧起来，错落的小竹楼影影绰绰，只有大红灯笼还清晰而恒定地亮着，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刚才声音就是从村子里传过来的。
封煜站在原地，犹豫了十秒，最终果断转身离开。
听错了吧，江桦怎么可能跑来这地方，况且，江桦还没那个胆子当着他面叫他的大名。
等他终于回到民宿，已经是夜里十点过后了，老板不在。不过也能理解，民宿的客人本就不多，酒店前台尚且还要换班呢，更何况老板还带着一个小姑娘，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前厅。
封煜几步上了楼，看见江桦和颜妙妙正背对着他坐在露台上。说不清什么原因，但封煜还是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兴师问罪，江桦和颜妙妙就双双转过头来，开口的语气一个比一个哀怨。
“封老师……”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封煜看他们贴了一头一脸的纸条，吓了一跳：“你们在干嘛？”
两人对面的老板抬头看了封煜一眼，先跟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接着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对江桦和颜妙妙说：“你们老师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江桦和颜妙妙立即起身相送：“好的好的，您慢走。”一边一个，态度恭敬，活像门口的迎客童子。就是脸上的纸条迎风飘动，有点滑稽。
封煜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老板和他擦身而过，施施然走下楼去，又回头看向江桦和颜妙妙，语气迟疑不定：“你们，在打牌？”
“如你所见老大，斗地主。”江桦一把将头脸上的纸条抹下来，不知怎么愣是有种悲壮的感觉，“这里信号忒差，游戏卡顿闪退，害我被人举报。幸好我带了牌，只是斗地主三缺一，我们就问了一下老板愿不愿意跟我们玩。”
颜妙妙将脸上的纸条摘下来一张一张叠好，握在手里：“老板问我们斗地主是什么，江桦就以为骗到一个小白，兴冲冲地跟人家说很简单，但是输了要贴条。”说着看向江桦，冷哼，“这下好了吧，老板听懂规则以后一局没输过，手气好到不行，贴了我们一脸。”
“那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啊！”江桦不服。
好，斗不过地主，农民内讧了。
封煜能说什么呢，封煜无话可说。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他拿起来一看，电量不足5％。
封煜立即丢下爆发矛盾的两个农民，扭头走进房间，翻出充电线，直到看见手机亮起正在充电的屏保时，终于感觉宛如自己续上了命，这才对颜妙妙扬声道：“我不是跟你说江桦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吗？怎么忘了？”
颜妙妙莫名其妙，微微睁大了眼睛：“啊？可是封老师，我给你发了微信的，看见你没回，我还让江桦也给你发了一条。”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颜妙妙点开手机微信，向封煜展示聊天记录。
只见白色猫咪背景上绿色的聊天气泡里赫然是一句：封老师，江桦已经回来了。
发送时间是20:22，他出门后没多久。
这样？封煜皱眉，可是他确实没有收到微信。
正要进房间的江桦探出头来：“老大，是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啊？”他摸摸了自己的后脑勺，小声嘀咕，“不过也怪，天黑以后我老觉得有人叫我，我还以为是你找我呢，但是回头看也没看到人啊。”
封煜看向他：“你听到我叫你？”
“啊，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江桦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封煜这个反应，显得有点迟疑。
封煜好像还想说什么，房间里的手机却突然亮起来，响了好几声提示音。他走过去，亮起的屏幕还没来得及重新熄灭，微信新消息挂在最上面。
[有2个联系人发来2条消息]
封煜解锁屏幕进入微信，只见江桦和颜妙妙的消息框上各有一个红圈。
封煜熄灭屏幕，也许真是江桦说的那样，这里信号比较差吧，消息延迟这么多。
他没再说什么，跟江桦和颜妙妙说了明天的集合时间，并叮嘱他们今晚早睡不许熬夜，明天准点不许迟到。
是夜，万籁俱寂。
“咚、咚、咚”
封煜迷迷糊糊睁眼，什么声音，有人敲门？他侧耳听了片刻，没动静，于是翻了个身接着睡。
过了一阵，“咚、咚、咚”
这回封煜听清楚了，好像真的有人敲门。他和困意斗争了片刻，伸手摸索放在枕边的手机，拿起来按亮屏幕。
02:59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其间敲门声又响了一次，这个声音很规律，每两次敲门之间间隔固定，不疾不徐，如果不是响在半夜三更，就会显得很礼貌。
但是封煜不管这些，对他来说，打扰他睡觉的，通通罪不容恕。
封煜掀开被子下床，低气压如有实质，边走边想，要开门看见江桦或者颜妙妙，就让他们知道封老师不仅有春天般的温暖，还有冬天般的冷酷，否则这俩小兔崽子就不知道人是铁觉是钢一顿不睡困得慌。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呼”一下拉开门，满肚子话都已经跑到了嘴边，定睛一看，门外空空如也。
封煜瞌睡飞了大半。什么情况？
他忍着怒火，按着门框探头左右看了看，门边一盏玉兰形的壁灯亮着温润的光，走廊幽邃，尽头的窗扇半开，没有人影。
正当封煜准备关门回去接着睡的时候，旁边房间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江桦从门缝里露了一只眼睛：“老大？”声音压得很低，活像地下组织成员接头。
封煜刚刚压下去的起床气在见到活人之后又有了要反弹的迹象，他语气不善地问：“刚刚是你敲我门？”
江桦闻言将门缝拉得更大了一点，探出一颗杂乱的鸡窝头，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激动：“老大你也是听见敲门声了出来看的对不对？我也听到了！结果我开门一看一个人都没有！吓得我都不敢睡了！”他可怜兮兮地看向封煜，眼里满是恳切，“老大，这有什么科学依据呢？”
封煜望着他，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心想，这该死的能有什么科学依据，我是学民俗学的不是学临床医学的更不是学精神病学的，你要我从玄学的角度跟你解释一二我还能编一编，从科学的角度那大家还是一起见鬼去吧。
不过看着江桦这幅老乡，不，病友见病友，两眼泪汪汪的样子，封煜心里的怒气消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同情。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嗯，我想虽然我一时无法用科学原理向你解释，但是我可以用科学手段替你规避。”
江桦眼睛一亮：“什么？”
封煜面无表情：“我借你一副耳塞。”
“……”
也不知道是不是封煜借给江桦的耳塞起了作用，还是敲门声其实只是两人的错觉，这一晚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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