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豪看封煜一副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便主动提出要带他们去丰村的旧址看看。
山路有些崎岖,上下坡很多,后视镜下的挂饰被甩得乱飞,流苏都快打结,后座的江桦和颜妙妙东倒西歪。来的路上话还不少的封煜沉默下来,只剩程家豪一个人唱独角戏,他偶尔附和几句,也显得心不在焉,几十分钟的车程,竟显得诡异地煎熬起来。
车子回到镇上以后拐了个小弯,后来走的都是水泥路,窄得只能容一辆车通过,路两旁是茂密青翠的竹林,厚厚的竹叶已经堆积得和路基一般高了,黄褐色蔓延过来,在灰白色的路面上留下泥泞的腐烂痕迹。
“到了。”程家豪拉上手刹,熄火,雪佛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尾气掀开几片竹叶,下车就踩了满脚的泥。
封煜下车的位置正对着路旁一块巨大青石,被土淹了半截,上头覆满了枯叶,一个锈红色的“丰”字露在外面,淌下的红漆像干涸的血。封煜视线在青石上停了片刻,转向村内,昨夜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层叠的竹楼和暗夜里幽幽亮着的红灯笼,而今这一片的竹林也被冲得乱七八糟,漏下的阳光在山间潮湿的空气里形成金色的光柱,杂乱地耸立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
乱石沙土堆在这一片地上,有碎瓦和断竹零落在周围,山边的竹楼受到波及,剩下半边屋子,下层的木板落得差不多了,只有几根竹竿兀自颤巍巍地支撑着,在每一场风雨里摇摇欲坠。
就连植物,都不能迅速抚平灾祸的伤痛,在废墟上安家落户,让丰村旧址成了大地上一条豁开的创口。
江桦和颜妙妙看着封煜严峻的面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事情不太对劲,特别是江桦,毕竟昨晚他刚刚被吓了一场,上前几步叫了一声:“老大。”
脚下传来“咔吧”一声脆响,江桦低头一看,是一只红灯笼,没在土里,被他踩断了支棱的竹骨。他愕然地抬脚,旁边昏暗竹丛中突然蹿出一个黑影,直冲到他面前。
江桦一抬头,对上一张沟壑丛生的脸,黄黑的皮肤,一双眼睛上蒙着白翳,像死去很久的鱼。他凑得太近,江桦都能闻到他嘴里腥臭的气。
江桦被骇得猛地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才看清那人满头凌乱的花白头发,拿一根树枝簪了,留着一撇山羊胡子,手指长而弯,类爪,干瘦的身子上套一件破旧的黑色长衫。
“鬼门开,地府现;小鬼横行,地君发威。”他裂开嘴笑着,像一只桀桀怪叫的乌鸦,“小子,你惹上小鬼啦,这几日必有灾殃啊!”
江桦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还是颜妙妙冲过来扶住他,转头瞪视那个瞎眼老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瞎老八从不胡说!”瞎眼老道“嘎”地冷笑一声,一双骇人的死鱼眼骨碌碌地转,不知怎么骤然变了脸色,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邪啊,好邪,大不祥!”
他一边喃喃着“不祥,不祥”,一边飞快地转身藏进了竹林,眨眼就没了影子,颜妙妙望着他疯疯癫癫的背影,嘀咕着:“好奇怪的人。”将江桦扶了起来。
等进村子查看情况的封煜赶过来的时候,瞎眼老道已经不见了,江桦惨白着一张脸,愣愣地出神,颜妙妙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封煜问。
颜妙妙皱着眉:“刚刚跑出来一个很奇怪的人,过来就说江桦招了小鬼,这几天有灾,还说我们是大不祥。”
程家豪跟在封煜身后,跑得全身的肉都在乱颤,他“呼呲呼呲”地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是、是不是一个黑衣服的老道士?你们别放在心上,那道士是我们丰村的人,有点神神叨叨的,专报忧不报喜。但村民们还挺信他的,说他可以通晓鬼神。唉,村里人嘛,还是有点封建迷信的,你们别在意,都是现代社会了,这些鬼神之说当不得真的。”
颜妙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因为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多少也有点膈应,江桦就还是一副没缓过来的样子。封煜看他们一副吓到了的样子,决定将昨晚的见闻咽回肚子里,免得两个小家伙听完今晚睡不着觉。
经了这么一茬,几人也没了调研的念头,封煜送走了程家豪,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学生,顺手在蔫吧成霜打的茄子的江桦头上按了一把:“走吧,吃饭去吧,吃完回去歇着。”
镇上没几家像样的馆子,封煜随便找了一家做农家菜的,点了几个清淡的菜,拿纸巾仔细擦着油腻的圆桌。
“老大。”江桦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坐下后终于忍不住瞥了眼一旁抱着包玩手机的颜妙妙,吞吞吐吐地开口,“今天,今天那个道士说的那些话……”
封煜架着两条长腿坐在塑料凳上低头擦桌子,闻言停下动作,将手里的纸巾团了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真的。”
“什、什么?”江桦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扔出去。
封煜撩起眼皮看他,薄薄的上眼睑叠出褶皱,眼神被眉毛压得很锐利。他定定地看了江桦一会儿,“嗤”地笑了一声:“说什么你都信,你那么好骗呢。”
“江桦。”
江桦刚要恼羞成怒,封煜就一本正经地叫他的名字,他这么严肃的情况不多见,江桦下意识看向他,对上他敛去了笑意的双眼:“我们学民俗的,专业性质决定了我们要接触许多风俗习惯、生活文化和思想方式,这其中难免包括不少民间故事和民间信仰,很多被现代人称之为封建迷信,但是你不能说他们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江桦眨眨眼,意识到封煜要说的是什么。
“因为受现代科学限制,我们不能证明这些非人的存在,但同样的,我们也无法证伪。我们需要做的,是保持敬畏和警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我们做学问的人的教养,也是我们的自保之道。”
封煜手肘搭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抵在下巴上:“如果你还没有接触到这些东西,我会希望你永远不要了解,因为无知者无畏,少了恐惧,就会给那些东西减少很多可乘之机。但是你已经被盯上了,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被动地踏进了这个领域,你也只能通过去认识和了解来寻找自保之道。”
“等、等等。”江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所以老大,那个道士说的真的是真的?”
“嗯。”封煜喝了一口茶,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江桦调门猛地拔高:“啥?!”连尾音都劈叉了。
封煜揉了揉耳朵,拿起桌上没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杀猪啊?”
江桦捂着脑门,露出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时候啊?”
“是昨晚的敲门声吗?”颜妙妙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手机,抱着包听他们俩讲话,闻言忍不住插了一句。
封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是,是更早的时候。”
上菜了,几碟农家小炒被端上桌来,升腾起一股满是人间烟火味的菜香,令人食指大动,江桦和颜妙妙却都没有动筷子的**。
封煜拆着一次性餐具外的塑料膜,在一片窸窣声中道:“它的第一次试探是昨天晚上,你走在路上,被人叫了名字,而你对它做出了回应。”
江桦想起昨晚夜幕降临后,他走回民宿,空无一人的街上,有人低声唤他的名字,他条件反射就回了头。看到没有人在,他还疑惑了好一会儿,因为那个声音特别像封煜。
“第二次确认,是凌晨敲门。你开门了,又对它做出了回应。”封煜拎起茶壶给三人的餐具都倒上热水,颜妙妙轻声说了句“谢谢老师”,江桦追问:“那第三次呢?”
封煜烫洗着餐具,瞟了他一眼:“要是第三次你还回应了它,你觉得你还能坐在这里?”
江桦迟钝地接过封煜给他烫好的餐具,有些六神无主:“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唔,应当是民间俗称的拍肩鬼。”封煜说,“传说人的两肩和眉心各有一团火,当鬼从背后拍你的肩膀或者叫你的名字你回头了,你肩膀上的火就会熄灭一团。等到三次过后,你就能看到鬼了,鬼也就可以害你了。”
封煜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什么:“不过民间的说法不太严谨,因为其实拍肩鬼需要的只是一个‘回应’。你可以理解为人天生自带……呃,防御机制?一般的鬼怪不能直接害人也不能被普通人看到,就是这个防御机制在起作用。但是这个防御机制是有漏洞的,而拍肩鬼就是钻这个漏洞,通过各种方法向你讨要‘通行证’。只要你对他们的请求做出了回应,包括但不限于对呼唤的回应、对敲门的回应、借出东西之类的,这些都是对他们的回应。三次之后,你的防御机制就作废了。就比如说你,第一次他们叫你,你回头,晚上他们就能顺着找来民宿,第二次他们敲门,你开门,你房间周围就都不安全了,第三次……”封煜不说了,但江桦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别想那么多。本来呢,你要是听那个老板的话,晚上早点回去别在外面乱晃,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但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告诉你,你的房间这种东西未经你允许是进不去的,只要你今天晚上老老实实的,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开门,过了今晚,就没什么事了。”
江桦眨眨眼:“所以那个老板早就知道这边有这种东西?他让我们早点回去而且半夜不要开门就是帮我们防范这些东西?那他是什么人啊?”
封煜夹了一口菜吃:“不知道,普通人吧,高手在民间。人家愿意帮你是好意,不过问他人**是礼貌。”
“哦。”江桦应了一声,只不过看封煜的眼神变成了另一种,“老大,你懂得那么多,可是昨晚你也开门了啊?”他试探地问:“你也被那什么拍肩鬼盯上了?”
“我,”封煜噎了一下,没好气地道,“我和你能一样吗?”
江桦不说话了,和颜妙妙一起盯着他,不约而同地想,老师和我们不一样?难道……
没难道完,就被封煜瞪了:“看什么?吃饭!”
三人今天行程结束得很早,回到民宿的时候天还没黑。
天边燃着火烧云,民宿前厅焚香烹茶,老板在黄花梨扶手椅上看书,小姑娘坐在另一边玩一只孔明锁。
江桦和颜妙妙经过方才一番新知识的洗礼,接受能力超强地搭建好了新的世界观,并对老板这个神秘的世外高人肃然起敬,进门后差点要九十度鞠躬,幸好被封煜及时拉住了,只是十分热情地打招呼。“老板好!”“我们回来了!”
说完快速地跑上楼去,老板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翻书的手停住,和小姑娘一起转头目送两人上楼,动作整齐划一,又齐齐回头看向刚刚进门的封煜。
“你学生,还挺可爱的。”老板如是说。
封煜觉得他一世英明都要毁在这俩完蛋玩意儿上了,干笑几声:“哈哈,是啊,年轻人嘛。”
小姑娘看着封煜上楼,转向老板,脸上的墨镜没架住,滑到了鼻子下,露出一双完好的,流光溢彩的金色眼睛,瞳孔是兽类的竖瞳:“那小子挺不过今晚的。那群家伙虽然低级又恶心,但是诡计多端。他那么香,不如让我把他吃了,别便宜了那群家伙。”
“嘘。”老板放下书,走过来将小姑娘脸上的墨镜推回去,“墨镜戴好。说了多少次,不要乱说话,更不能乱吃东西。”
他将小姑娘抱起来,小姑娘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冰凉光滑的乌黑头发质感像某种蛇类。她撒娇似的说:“好哦,那就不吃他。”
晚上23:00,封煜从房间里出来,反手合上房间的门。
楼下,老板可能刚准备去睡觉,看到封煜下楼,愣了一下:“你要出去?”
他已经将前厅的灯都关了,只剩一盏玉兰形的壁灯,温润的白光如月华皎洁。
“嗯。”封煜点点头,老板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注意安全。”
封煜看了他一会儿,其实他想过让老板帮忙照看一下江桦和颜妙妙,但是他们萍水相逢,他出言提醒两次,算得上仁至义尽,这时候再麻烦人家,有些蹬鼻子上脸。况且他已经告诫过江桦,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他觉得这么简单的一点要求,江桦还是可以完成的。
所以他只是望着灯影下老板单薄文秀的身形,说:“好。”
“他也不信你。”
老板看着他出门,反手将小姑娘的脑袋推回自己身后,叹了口气:“睡觉吧。”
空留一盏玉兰形的壁灯,在黑夜里安静地亮着。
江桦看了一眼自己上锁的房门,顶在房门上的床头柜,合拢的窗户,以及,满电的手机和枕边的耳塞,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戴上耳塞,钻进被子里,满意地闭眼——
太安静了,根本睡不着!
江桦睁开眼睛,路灯透过雕花窗在天花板上留下水波形的光影,黑暗的房间内只能看见事物模糊的轮廓,耳塞过滤掉噪音,静谧的室内只能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砰咚、砰咚、砰咚,像沉没无人的深海,周围的黑暗是无声的看客。
他摘下耳塞,觉得这种安静里催生出的想象同样令人恐惧。
江桦想了想,蓝牙耳机也有降噪功能,开降噪放音乐,抵御外界声音的同时又避免了全然无声,简直完美。
于是他戴上蓝牙耳机,还特意选了一个纯音乐歌单。
对于一个听歌口味是摇滚的古典音乐白痴来说,钢琴曲的催眠效果堪比英语四六级听力。伴着悠扬的琴声,困意很快如浪潮般将他席卷。
就在江桦一片睡意朦胧的时候,耳机却突然接触不良似的,舒缓的钢琴曲被电流声扰乱,断断续续的琴音变调出诡异的旋律,又戛然而止。
江桦困意全消,耳机里只余一片噪点般的“沙沙”声,他咽了口唾沫,封煜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像响在他耳边:“江桦……”
“!”
江桦猛地起身,将蓝牙耳机摘下来扔在床上,心跳如擂鼓。
黑暗的房间内响着他困兽般的急促喘息,江桦死死瞪着两只蓝牙耳机。
怎么会这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这时,敲门声骤然响起,不似昨天夜里的试探犹疑,而是一阵响过一阵,急促、密集,门板都被震得颤动,像催命。
江桦受惊地转头看向门口,似乎怕下一秒门外的东西就会破门而入。他“啪”地按亮了大灯,白色的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他快速地环视一周,只见周围的东西都不多不少,还是他躺下前的样子。
可能是感受到了房间内的光线,方才敲门如捶鼓的动静骤然停了下来,周围又恢复一片安静之中,江桦松了口气,心想看来封煜说的是真的,只要自己不开门,那东西就不能怎么样。
他刚想着要不就开灯过一夜吧,实在不行自己就不睡了,通个宵没什么,房间内的灯就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我去,不是吧。”江桦抬头看了眼,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抬手“咔嗒咔嗒”地按了几下开关,毫无反应,终于确认这灯泡是灭了。
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雕花窗传来被推动的哗啦响声,那窗户是仿古式的雕花窗,只是闩上了,显得十分不牢靠。江桦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踩下床去,拖来桌边的靠背椅,顶在窗缝上。过程中他完全不敢往窗外看,生怕看到什么东西吓到自己。
椅背靠上窗户的那一刻,推窗声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头顶天花板上传来了有人在木地板上行走的嘎吱声,脚步拖得又缓又长,从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路吱呀吱呀地走到窗边,在江桦头顶上停住了。
他一动不敢动,总感觉自己身后有人。细细的风擦着他的后脖颈,好像有人挨着他呼吸,吹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因为他知道那不可能是人。
江桦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闭着眼睛装死,直挺挺地在窗边当雕塑。终于,呼吸的感觉没有了,走路的声音消失了,门和窗外都不再有动静,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骨碌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哆嗦着给封煜打字:
老大救我!!!那个东西又来了我感觉好像不止一个我的门会响窗会响天花板上也会响还有东西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除了感叹号已经不会使用别的标点符号了,满篇都是求生欲,长长一串点击发送,江桦攥着手机就好像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手机很快震了两下,白色气泡里显示封煜的回复:
我在外面。
开门。
人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是不会考虑很多东西的,比如为什么封煜好像不睡觉一样等着他的消息然后秒回,又比如为什么封煜明明自己叮嘱过他不要开门却又在这个时候让他开门。
这些想法在江桦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划过他的脑海,因为他开门以后,看到门外白玉兰壁灯照亮一片空荡荡的走廊。
江桦缓慢、缓慢地低头,颈椎转动如生锈的齿轮。他看到房门前的地面上,摆了一只泥泞破旧得快要看不出样貌的鞋子。
他垂在身侧的手里还握着手机,没来得及熄屏的微信聊天界面上,只有他向封煜发出的那一长串文字,裹在绿色的聊天气泡里,像琥珀里凝固的昆虫,无声地求救。半晌,那个绿色的聊天气泡旁跳出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消息发送失败。
一双冰冷的手搭上江桦的肩膀,身后有人嘻嘻地笑:“嘻嘻,江桦……小郎君,抓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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