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虞觉不惑之寿,恰逢休沐,府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虞府粉墙黛瓦,绣闼雕甍,匾额对联题字风趣高雅,又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看得虞辛棠应接不暇。
时隔半月,她已经摸清了自己的身份,御史大夫虞觉独女,母亲难产而亡,虞父未再娶,尽心竭力把唯一的宝贝女儿养大,爱若珍宝。
奈何远游方士掐指一算,指定虞辛棠是逍遥王世子的命定之人,唯有姻缘结合才能救世子一命,病急乱投医的逍遥王妃当即进宫面圣,求皇上赐婚,圣旨一出,虞觉纵使千百般不愿亦无计可施,只得将爱女嫁与世子。
可虞辛棠知道事情并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她记得原身离开前说的话:务必帮她找到家人。
说明她的生父并非虞觉,但不知虞觉是否知情。
“世子妃,可要去前面的凉亭歇歇脚?”彩练道。
虞辛棠这才发现已漫无目的逛了许久,便点了点头。
她之前看到宴请宾客的地方摆满了珍馐美酒,放置了笔墨纸砚和琴棋书画,想来会开展一些有趣的文化活动,搁在平时她肯定会去凑热闹,可现在却怕遇到原身熟人露馅。最难对付的当属虞父,他叮嘱寿宴结束后稍作停留,父女俩叙叙旧。
对此,她已有决定,就是吃了就走。
一阵腹鸣声响起,虞辛棠见彩练盯着石桌上的糕点咽口水,她无奈道:“饿了就吃点吧,这芡实糕你都心心念念好久了。”
彩练羞赧一笑。她伺候世子妃有段时间了,知晓她宽厚仁慈,见四下无人快速塞了一块在嘴里,下肚后感叹,“世子妃您真是神通广大,连奴婢想吃什么都知道!”
虞辛棠嗯了声,示意她多吃点。
她其实并非神通广大,而是因为——梦境。
每当她陷入沉睡就能进入别人的梦里,一开始是不可控的,被迫窥见了许多秘密。
譬如彩练是个吃货,想吃什么就会梦到什么。
譬如秦游章虽贵为皇族,但却憧憬男耕女织归隐山林的生活,每当倦鸟归林,他就会提着亲自钓的满竹篓鱼还家,鬓边别花的妻子迎他进屋,儿女绕膝。
再譬如扶摇时常梦见和世子遇刺落难的场景,奄奄一息的公子把芙蓉别在她耳边,那花早已在他怀里揉碎了,可他轻笑道:“扶摇,别哭,你戴花真好看。”
从此打扮素雅的女子,每日清晨都会簪一朵应季的鲜花。
若都是这样的儿女情长,那虞辛棠不仅爱看还爱嗑,可并不是每个人的梦都是那么美好。
王妃的梦,黑云压城,尸横遍野,食腐的大鸟发出桀桀怪叫,她红袍银甲,以一柄断剑支撑身体,跪立于尸海间,乱发之下的眼睛充满悲痛和恨意。
场景可怕、肃杀、悲壮,且极其真实。
虞辛棠明白这恐怕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心情复杂至极,提前结束了她的梦境。
除了入梦,她还能改梦、造梦。
某夜她梦见王爷在牌桌上输得一塌糊涂,胖乎乎的脸皱作一团,便好心帮他改了牌面,赢得他红光满面。可次日却梦见他出轨逛勾栏,她一气之下重现打牌光景,这次令他输得只剩条裤衩子。
不过,造梦是有条件的:不能让梦境的主人梦到超出其认知的东西。比如让一个古人做高数、开飞机、打电子游戏。
这让她想到无法让秦君泽下跪的事,这说明下跪对他来说约等于让一个古人做高数、开飞机、打电子游戏,完全超出他认知了。
可恶!
这家伙到底有多自大啊!
入梦的次数越多,她操纵梦境就越发熟悉,终于不用莫名其妙就窥到了别人的秘密、回忆、或愿景。
“噗通”一声。
虞辛棠的思绪被不知何处冒出的妇人打断,妇人布裙荆钗,跪在地上神情慌张警惕,似乎极怕被人发现。
“秦小姐,求您告诉民妇丹瑞去哪里了,她已经失踪十多天了,民妇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我、我不知道……”虞辛棠下意识道。
妇人变得激动起来,“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丹瑞打小就伺候您,为何您的陪嫁丫鬟里没有她!民妇的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求您给个准信吧!”
泪水沿着她沟壑般的皱纹流淌,饱经风霜的脸满是悲切,捂着嘴的手,指甲带泥。这是一位苦苦寻女的农妇。
虞辛棠不由心生怜悯,她扶起妇人,“我会帮……”
话未说完,两个虞府的下人突然出现,他们捂住妇人的口鼻,强行将她拖走了。
她提起裙摆要追,一华发干瘦的老头挡在了她面前,和蔼地笑道:“小姐,老爷思女心切,现在就要见您,您随我去吧。”
“是吗?我正好有事问爹爹,走吧。”她冷着脸道。
虞府书房,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一丝迎客时的笑意,嘴角严肃地紧绷着,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悦。
一个久居高位、贵为上卿的年长者,气场肯定是强大的,但虞辛棠却并不怯场,这可能是和秦君泽待久了的唯一好处了。
不过她挂念着妇人,终究还是先沉不住气,“爹爹,丹瑞去了哪里?”
虞觉讽刺道:“怎么?才过了几天世子妃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把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叫我爹爹,你也配!”
虞辛棠懂了,虞觉是清楚原身不是他亲身女儿的。不知这背后又有什么隐情。
她改口道:“虞大人,丹瑞去了哪里?”
“她太了解棠儿了,稍有不慎便会令我满盘皆输,自然留不得。”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令她不寒而栗,她深刻地体会到眼前这个人是何等的残酷冷血,视生命为草芥。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某种阴谋里,稍有不慎就会被推下地狱。
不要心慌,冷静思考。她这样告诉自己,可身体却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把一切路都给你铺好了,也给你留了足够的时间,但你太令我失望了。”说完,虞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虞辛棠咬了咬唇,衡量着要不要撒谎称自己失忆了,进而套出虞觉让原身做的事情是什么。可纷乱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
“书房禁地,不可擅闯!”
“让开!我乃逍遥王府的下人,有紧急消息需要告知世子妃,尔等胆敢拦我!”
干瘦老头打开了房门,朝虞觉道:“逍遥王府的人闯进来了,似有急事禀报世子妃。”
虞觉的手指在桌面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声响,瞟了眼虞辛棠,语气平静地对老头说:“那我们父女间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管家,府上宾客众多,替我好好送送世子妃。”
“是,大人。”
管家领着虞辛棠出府,恭送她上了马车。
眼见高门牌匾上的虞府二字越来越小,虞辛棠僵硬挺直的背才松懈下来,她问那个大闹虞府的下人,“世子的病情怎会无故加重,还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
下人眼神飘忽不定,吞吞吐吐,一看就有隐情,她威胁道:“再不说实话,我就告诉王妃你咒世子死。”
“世子妃,万万不可啊!是二公子!二公子让小人这样做的,还交代要以最快……”
余下的话变成了气音,伴着血一起涌出嘴巴。虞辛棠吓得愣住了,她无法理解为何他的胸膛突然冒出一截箭头,接着好端端的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砸在地上,尚有余温的血很快淌到她脚尖。
一箭开路,万箭齐发。
彩练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替虞辛棠挡箭,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微眯的眼睛战意和杀意交织,全然没有吃芡实糕时的天真蠢萌。
几息后,马车被箭射成了刺猬。
“嘭”的一声,车夫的尸体栽到地上,死寂一片。
一群黑衣人谨慎地围上前去,交换眼神后,其中一个黑衣人用剑挑开了帘子,可不待他细看,一只匕首便破空而出,插进了他的喉咙。
彩练飞身而出,果断地用一支箭矢插进马臀,马儿痛苦嘶鸣,开始撒开腿狂奔。
“世子妃,抓紧了!”彩练扯着缰绳,侧脸大喊。
虞辛棠在颠簸的车厢内竭力稳住身形,她能听出追在后面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虞觉放她走时的神情和话语。
——“那我们父女间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替我好好送送世子妃。”
倏然,马儿的嘶叫响起,一阵剧烈晃动后,马车停下了。
虞辛棠有种不好的预感。
“世子妃,前面是悬崖,没路了。”彩练严肃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很快,激烈的打斗声响起,着鹅黄色衣裳的双髻少女抄着软剑,与黑衣人打作一团。她身轻如燕,剑气如虹,竟无一人能越过她靠近马车。
可时间一久便体力不支,加上又是以一抵众,终究还是露出破绽,受了几处刀伤,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毅地抵挡在马车前,半步不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虞辛棠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她下了马车,站在悬崖边上,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山谷,眼泪唰的掉了下来,她哭着大吼一声,“彩练,走!”
吼完就闭着眼睛往下跳。
送信下人惨死的模样还停留在她脑海里,彩练还那么年轻,合该是整日思考吃什么的好年纪,唯有她死了她才有一线生机。
风声在她耳边响起,她尖叫着坠落。
忽然,她腹部一痛,像是有根绳子勒住了她,迫使她停止下坠,随后一股向上的力量将她猛地拽上了崖。
“公子,接住!”
未站稳脚的她,只听见这样一句话,接着后腰被人推了一掌,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闯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腰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锢住,又将她往上抱了抱,带着她远离战场。
两人身高差距极大,她脚尖悬在他脚背之上,头顶才堪堪抵住他下巴。
她呆呆地仰头,对上了一双狭长、眼尾上挑的眼睛,弧度像新月优雅,那人眼神晦暗不明,嘲讽道:“瞧瞧,离了我的虞医生多狼狈啊,都混到跳崖自杀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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