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被侍女引着进了顾衡院落里的厅堂,厅堂陈设简洁,铺着陶瓷砖的地面洁净无尘,东向主位后头置着虎啸龙腾纹的木屏风,木屏风前设一方紫檀矮塌,榻上铺着缫席,榻前是一雕饰有兽纹的朱漆大案。南向位和北向位各设菀席和凭几。
主位与两侧次席中间各立着一盏青铜鹿角立鹤连枝灯,此时早到了掌灯时分,连枝灯里的油脂噼啪地燃烧着。
幽篁正襟危坐在南向位菀席上,她此前怀疑顾衡对她心怀歹念,不敢轻易与他私下会见。但吴乐央来了,一切都将不同。
吴乐央体丰色浓,幽篁想了想,她若是男人也要为之倾心,何况顾衡急色鬼一般,必然会被吴乐央迷得神魂颠倒,如此定然会将对她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尤其她特意不施粉黛,只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色裙装,很是寡淡无味,两相比对,绝不可能勾出他的色心。
她打听过了,顾衡一进后寝,便被老夫人传了去,留的时间不算短,想必相谈甚欢。
开始时,她还有些忐忑,脑子里反复碾过该如何开口的场景,等得久了,竟不知不觉犯了困,一个哈欠没打完,人就倒在案上迷迷糊糊陷入了黑甜乡。顾衡方进厅堂,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灯下美人枕案夜眠。
立在案前,他目光紧紧地盯在睡着的人脸上,犹豫着是该叫醒她还是怎么着,一阵寒风灌进,连枝灯上染着的灯光都被呼呼地吹灭了,室内便只剩下照在门口地面上的一小块皎洁月色,还有幽篁轻微绵长的呼吸声,她那张瓷白干净的小脸隐在昏暗里,越发的娇嫩可爱。
顾衡蹲下身,凑近了她,如云堆积的乌发里澡豆的清香,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清新味道,直扑他怀。
他稳了稳心神,脑海里再次端出了幽篁赶赴栎阳只为嫁给他人的事实,不由得又愤恨起来。
她善妒,她不敬尊长,她诡计多端,她水性杨花。
她背叛了他!
他因她而死!
任何一条在杀敌无数的顾侯眼里都是死罪,但鬼使神差地,顾衡像是被人下了咒一样,但手刚碰到她的衣衫,觉察到她外袍上因等候时久而积聚的冷气时,心里却突然一软,夜间寒冷,她娇滴滴牡丹花一样,哪里就能睡这里呢。
于是将人往怀里一揽,一把抱了起来。
趴在案上,幽篁正觉睡得不舒服,忽觉身子一轻,被抱进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耳畔听到咚咚咚有力的心脏跳动声,唤起了她久远的差不多已经快要消散掉的异样回忆。
顾衡把人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想起她右脚脚晚上有伤,便想查看一下回复的如何。
去脱她的羊皮靴,但不知他手法不对还是力气使的不好,幽篁抬右脚猛的发力,竟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这一脚算是把顾衡踹清醒了,他僵在当场,简直弄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何事。无论如何,哪怕他两人前世是夫妻,今生她却是阿弟的未婚妻,虽可以确认自己绝没有轻薄她的想法,但抱着她来到他的寝居,让旁人看来,他与禽兽何异。
心里乱糟糟一片,仿佛为自己肯定了她是阿弟未婚妻而恼怒,又为自己的行径而不耻。
懊悔的同时他又确信了一分,此女命格祥不祥先不提,倒是真的能让他神志不清,甚至胡作非为。
看着床榻上的幽篁一个翻滚,左脚开始蹬在右脚鞋跟上往下褪靴子,他心里忍不住大骂自己昏了头了,她都弃了他了,冷不冷与自己何干,不应该直接把她丢出去才对么!
没等骂完,先是啪叽一声,有物直打在他胸口上,紧接着又是噔的一个落地声,是幽篁终于将半褪着的羊皮小靴子甩离了脚,只是不曾料到,先砸在了人胸口上,才又落地的。
寂静的夜里,也正是此落地巨响,吵醒了幽篁。她惶然睁眼,不知如何竟不在厅堂,反到了这间似曾相识的寝殿里,手上一摸,紫檀床榻柔软,扭头再看,帷幔重重。
腾地一下坐起身,灯光昏暗,床幔垂地,眼前立着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人的黑影。
她立刻去摸腰间的刀,摸了个空,不过在这短暂的空档里人已经冷静下来,雍州侯的府邸岂是宵小之徒敢乱闯的。
再定睛细瞧,那人果不是旁的谁,正是人人惧怕的雍州侯顾衡。
幽篁心中冷笑,半个字也不言,只管跳下床捡起靴子穿上。
见她醒了,顾衡方才所思所想瞬息全飞了,即不说杀人了,也不骂她惑人心智了,只觉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异常地快,她会如何想呢?
他是被抓现行的贼人,但什么都没偷着。
正要解释,穿好靴子的幽篁走出两步后,又愤怒地踅回到他跟前,啪的一声,甩了他一个又脆又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头歪向一边,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顾衡呆若木鸡,震惊、疑惑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胸腔,他让她打了?他竟然任由她打了自己!
当的一声,寝殿的门被狠狠摔上。顾衡回过神时,幽篁已经跑远。
幽篁的确被吓得不轻,一口气跑回住处,关紧门窗,抱起搁在案上的两把刀,跳上床榻缩了起来。她的手现在还有些麻,当时用了十足的力气,可见打出那一耳光时心里有多恼怒。
如顾衡所料,幽篁料定了他就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十足的好色浪荡子,她可是他亲弟弟的未婚妻,他怎么下得了手?!
亏她前世因他对感情不忠还很是伤心了一阵,如今想来,好生后悔,为这等色痞,有甚好难过的,恶心都来不及。
俄而又担忧起来,他如此**熏心、毫无礼法规矩的狂悖小人,顾钧还在府中,他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辱她,顾钧出征后,她若不能离开,那么绝对会成为他口里的一块肉的。
更甚至,以他那般薄情冷情的性子,为免她多嘴多舌坏了他的名声,极有可能会杀她灭口。
……
卯时,高赟带兵从北城门出发,幽篁在送完顾钧后,鬼鬼祟祟地出了东城门。
暗地里监视幽篁的虎贲中郎将回禀了她的动向,按理说,这正中顾衡下怀,他本就想把她赶出顾府,如今她识趣儿自行离去,算她识相。
但不知怎么了,他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根针,总是不痛快。
丢了手里的书册,见那虎贲中郎将还在,便心烦意乱地道:“你亲自去跟着,随时报呈她的动向,弄清楚她要干什么。”
中郎将答了一声“诺”,大步离去。
“回来。”顾衡忽又将人喊了回来,“护着她安全,不准有失。”
君上要他跟着,便不用安排也得小心护卫着,怕他还有吩咐,中郎将重答了声“诺”后没有就走,盯着顾衡看,等他继续发号施令。
顾衡呆了片刻,见人一动不动站在那,心头的烦闷立时涌了出来:“愣着作甚,速去!”
中郎将又“诺”了一声,大步离开。
“君上日理万机,何人让君上如此烦扰?”
顾衡抬头,见中等身材着棉布白衣的中年男子,信步进了银安殿,正是雍州军长史苏纵。
苏纵曾在顾衡父亲顾荀帐下任主薄,当年他力劝高赟一干大将追随顾衡杀顾灿、夺侯位,深得顾衡的信任与尊重。他在顾衡接任雍州侯之后数年的军事扩张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十分有才干。
顾衡:“先生。”
苏纵笑呵呵地施礼,瞧见顾衡眉头依旧不展,却不与他言何人何事,便知他要虎贲中郎将看护的是私事。而能让君上坐立难安的绝非男子,若是男人早被他一剑穿了,怎会耗费心神。
听说老夫人从娘家接来了一位名动雍城的美人儿,自古美女配英雄,自家君上血气方刚,着实也到了成家的年岁了。
念及君上未曾经历过男女之事,且整日混在行伍之中打打杀杀,染了一身的杀伐之气,没个笑脸,许是不经意间将人开罪了,又拉不下脸去追人,这才令虎贲郎暗地里跟着,以防有什么闪失。
他不好过问,但为君分忧是他职责所在,便道:“中郎将性子憨厚,君上要跟的人若是个机灵鬼,怕是要跟丢。”
顾衡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跟丢……真的?”
苏纵心里发笑,这种鬼话亏君上还要反问回来,虎贲军乃军中精锐,若是连个人都跟不住,雍州哪来的底气开疆拓土。他正色道:“不好说,君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人若丢了,一去不回,再要问话可就难了。”
是了,她虽是弱质女流,但能从洛阳平安抵达栎阳,可见心思玲珑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且我也有话要问,便是真要离开雍州,也得在我准许之下才行。
顾衡猛地站起身,定了定神,缓缓地问:“先生这是让我去追?”
苏纵怎会知道跑的是君上的弟媳妇,笑道:“但凭君心。”
话没落地,顾衡已经往殿外走去,大声吩咐着:“备马!”
在东城门口,他已追上了虎贲中郎将等人,知道幽篁出城门后往北去了,心里顿时有些恼火,料定了她是打算尾随顾钧北上。
半刻分离也忍不了么,才重生便马不停蹄地找来,这会子怕不是在怨恨两人还没相处够,相思还不能解,他便打发阿弟上战场了。
如此揣度着,顾衡口中冷冰冰地轻哼了一声,怪不得前日冒着寒气漏液相访,原是为了要把阿弟从出战名单里划了去,好日日陪着她,无知妇人。
蓦地,前方一骑快马朝着他这个方向驰来。
“是暗中护卫女公子的虎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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