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辜手里抛着枣，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拿起那沓问卷，仍然没看，又问了与课前相同的问题。
“在试驾后，心里有倾向的机甲类型的同学，请举手。”
他环视众人，耐心等待着。
慢慢地，除了非常坚定的万、昭二人以外，零零星星又有三四个人举起手，都是邢橘有点印象的人，似乎都挺厉害的。
“噢？很不错啊。”星子辜饶有兴致，“比我料想的要多呢。把手放下吧。”
他双手抱胸，开心道：“好啦好啦，我现在知道你们心里有很多疑问，有对于选择的举棋不定，也有对这份问卷的疑惑，或者觉得，这老师真几把怪啊。”
“大家怎么想都可以噢！我喜欢思维的跳跃性、不同想法激烈的碰撞。”
“那么，大家第一题都选择的是什么呢？”
在他的微笑鼓励中，方阵里从安静到慢慢有人发出声音。
发现他真的不会生气，大部分人都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有正经选的，也有搞怪选D的，还有这样的声音：
“老师，ABC三个选项的运动，我都不喜欢。”
“噢？是吗？老师记住了。”星子辜回应，“那么第二题呢？”
下面又是一片乱哄哄的回答，星子辜只是微笑听着，并不阻止他们发表一些意见，包括吐槽他乱出题的，他也照单全收。
邢橘思考着，感觉只剩最后一层迷雾遮掩着，很快一切就能说通。
“好的，大家的回答我差不多都听见了，最后一题，大家的看法如何呢？”星子辜问。
“老师，ABC的麻雀猴子大象代表的就是三种机甲类型吧！”有人抢着大声说，学生们纷纷附和，“就是啊，太明显了。”
“大家都是聪明的孩子。”他拍了拍手，示意安静。
“大家都明白，第三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你喜欢哪种机甲型号。不知道有没有同学注意到，你们的问卷我并没有翻开过，我刚刚问到最后一题，也刻意改变了说辞，只是想知道你们的‘看法’，而不是选择。”星子辜缓缓道，“为什么我不看不问呢？因为，这是属于你们的选择。”
“重点是，要你发自内心地选择，而不是过多受到他人话语的影响。你了解三种机甲类型了吗？你真的了解吗？有倾听过机甲的声音吗？听齿轮转动、发动机轰鸣、风机鼓气声？有没有和机械的□□、钢铁的心跳真正同频共振过呢？还是听别人说轻型速度灵活、中型各项都优、重型攻防上佳，然后就这样依赖别人的话，大概又随便地就做出选择了呢？”
星子辜将手捂住心脏的位置，表情很虔诚。
他的话，指向人与机甲的交流，很抽象，也显得神神叨叨的，下面大部分学生都皱眉了，没听懂。邢橘听明白了，并且觉得从这个角度出发看待问题，很像机甲师会做的事情。
“毕竟，机甲将会是陪伴你最久的伙伴嘛，甚至很可能是你死前，最后一个朋友。”
他笑眯眯地说着有关于死亡的话题。
“但是，刚刚有同学说到，第一题四个选项里都没有喜欢的，那怎么办呢？轻、中、重型的机甲，倘若你都没有感觉，真的没有感觉，那你该如何选择？这是一道单选题，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你究竟该怎么办？”
众人脸色一紧，没想到那个荒诞的题目有这样的解读，认真聆听他接下来的自问自答。
“请你别忘记啊，还有看似荒诞的D选项。别瞪眼睛，这并不是要你开创一门全新的机甲体系，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变通’的能力。变则通，生命没有无解的命题，它可以从每个坚硬的石缝里挣脱，得见天光，开花结果。轻型机甲不能火力压制？重型机甲不能更灵活机动？中型机甲不能在武艺上登峰造极？不必把自己框定。‘变通’是生命最恒久神奇的能力，不止于机甲的领域，在生活处处，加以意志、努力、和时间……生命会得到答案。”
他一通大道理哗啦啦地推翻了刚刚他自己教授的东西，而且看起来好像在教他们离经叛道、放弃规矩、打破机甲体系几千年下来最权威的定式。众人瞠目结舌。
星子辜的目光和少数几个人对上。可以了，能领会他意思的人已经超乎他想象的多了。
他不再拓展关于“变通”的命题，话锋一转，“第二题，相信有的人现在也猜到了，对应着战斗中不同的事态与地形。就像打游戏闯关一样，我们进入不同的地图，手中握着一些资源。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办法选择自己会陷入哪种不利环境，也许你更擅长服装搭配，但你必须去打小怪兽，而你手上拿着梳子和闪粉发卡。你不会自暴自弃，你选择抗战到底，那么，你如何赢得这场艰难的胜利呢？”
“也许大家都知道经典机关十一式？大致来说，就是一部以以弱制强而闻名，非常经典的战术合集，利用现有一切条件，逆境翻盘。”
“有同学可以想想，怎么拿着梳子和闪粉发卡打怪兽吗？”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人身上。
“老师，你给的条件不足，你没有说这是在什么环境打怪兽。”邢橘回答。
“而且也不知道我方队友数量和身体情况，还有很多细节都不知道。”万千殷补充。
“你给我们挖陷阱。”昭澄摊开手。
星子辜直拍手，开怀大笑道：“没错没错没错！你们真的听进去我说的话了。”
“是的，我在这里给你们设了个坑，事实上，我们很难事前设计全面而完美的计划，战斗开始后变数很多，难以掌控，计划再详细再多都会被打破。”
“因此，当你真的处在那个困境中，所有当场的细节都将变得格外重要，看不见的、微弱的、不起眼的。也许一块面包屑都能左右最终定局呢？相信已经明白这一点的你们，一定在困局中也能扭转取胜。”
“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很重要的。不要拘泥于一格，打开自己、世界所设的限制和枷锁，灵活，变通，加入理性的思考和大胆的勇气。也不可以只关注自己内在，外部的环境与细节也很关键。”
“这是我身为一个机甲师，也身为你们的临时老师，所希望能教给你们的。”
星子辜侧过头，郑重其事。
某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清醒而认真，但下一秒，他又恢复了有些神经病的古怪感。
“哎呀！差不多了，今天的课就到这，我要去搞课后辅导了。”星子辜挠挠脸，突然意兴阑珊，丢下神色各异的一众军校生就走了。
“啊……？就下课了？”众人懵了。
好突然，虽然他该讲的好像确实讲完了。
但是，他说他是机甲师？难道不应该是单兵老师来教他们开机甲吗？虽然机甲师当机甲课老师也没问题……但不太符合常理吧。
也许这也是他口中“变通”的一环？
可是他说，他只是“临时老师”？意思是只教他们这一节课吗？
大部分人似懂非懂。
有的人觉得他说的有那么点道理，还想再消化消化，也有人觉得他全是自我感动，不能算个合格的老师。
也有人直接地“嘁”了一声，“不教我们最好，什么狗屁老师莫名其妙，浪费一天时间。”
邢橘望向星子辜离去的瘦削背影。
他走的方向天际澄澈，迷雾散开。
虽然他的行为表现很古怪很自我，但他说的东西很实在。他今天要讲的道理，其实也在最后浓缩成一段话概括出来了，不过一天的疲劳下来，已经没几个军校生还有精力注意听了。
他其实也很细心，每个人的问题他都看出来了，并且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教导过。
比如那个刚上机甲就被暴力拽下来的学生，邢橘观察的时候发现，他上机甲时完全不顾后背，弱点全部暴露，很容易在这个时候被敌人钻空子。
星子辜大概是想让他改正重来，不过那个学生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之后他甚至没落下已经选定好机甲类型的万千殷和昭澄，纠正了他们的一些问题。
万千殷总结的那三个点，就是星子辜揪出来的邢橘的问题。
她确实在试驾轻甲和重甲时都没有摆脱思维限制，可能是因为在修复舱意识空间开惯了中型机甲。当时，哪怕耳朵听着星子辜介绍重型机甲的风格，她仍然在攻击袭来时，下意识闪避。
这确实是邢橘的毛病，但很显然，星子辜的教学方式也很有问题。他明明可以像雅郁礼那样直说，但他非要邢橘自己悟。
虽然他不是个合格的老师，但他是个好的老师。
准备了难得一见的纸质的东西，像不上网的老年人一样，努力了解年轻人的喜好，搞出几道问题，以为会增加课堂的趣味性，结果三不像。认真挑出学生的每个错误，用自己古怪的方式帮他们发现，从早到晚每个人都很累，但最累的必然是他。
阴晴不定但用心，脾气怪异却可靠。
可惜懂他用意的人注定不会很多。
说是临时老师，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
老师走得太匆忙了，她只好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她明白，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之一。
邢橘收回目光。
“走吧。”她对昭澄说。
“去哪？”昭澄问。
“模拟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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