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转眼间,离季珑高中探花已过了整整八载春秋,邑朝又出了好几届状元探花,却再没哪个被赐七品以上的官儿。当然,也再没那位似她这般,摆明了车马与深得圣心的国师不对付。
要胡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
她眼睁睁看着季珑与那位嚷嚷着寄情山水的唐四娘里外策应,前脚兴修水利应付了旱涝灾害,后脚又得催着百姓迁居,免得葬身地裂又或是被狂风卷了去,兜兜转转却还是个入不得朝会的小官儿,甚至因开罪国师平白背了不少骂名,只觉得十分不值。
就连她介绍去的妖精们,不拘是何根脚,素日里一个个也是被支使得脚不点地。要不是这丫头撘香塔着实有一手,又生了张巧嘴,总哄得大伙儿心花怒放,那些闲散惯了的货色哪个肯这般卖力气。
不过人家顶着种种天灾**,硬是给邑朝险险吊着气数,早该尽了的国运被她这一通搅和,近来渐渐竟呈枯木逢春之势,倒也十足厉害。
“要死啊你?你是人族,爱做好事顺道攒点儿功德我不拦你。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儿?比日日上朝那些大官儿跟邑朝国运牵扯还深!”胡六第一回望见季珑气运与国运紧紧勾连时,差点儿没喊劈了嗓子。
“没怎么,那会儿不是蝗灾来得太险,没顾上抽身嘛。”季珑倒十分淡然,“你瞧现在不挺好?四娘那面救了多少百姓,都是功德。就算我俩本事不济,斗不过那老道,下辈子也能托生个好人家不是。”
“你是这些年苦头还没吃够,非得跟人鸡蛋碰石头?”胡六拉着脸,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季珑想想自己至今五品不到的官阶和朝上大员们雪片儿般的弹劾,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作为一名时常妄议国师“愤世嫉俗”的小官,她这些年当然没少吃苦头。
浮沉多年不得升迁算是意料之中,被弹劾也是家常便饭。还有这令人头疼的连年灾祸,季珑处置得越多,越确信其中少不了那贼道手笔。
此外,这贼子于修行之事更是好算计。分明深得圣心,偏偏故作大度保着她这个小官。以至于季珑处置蝗灾时,明知道全心作为必然牵连国运,与邑朝荣损与共,依旧无暇抽身。
可前些年唐四娘不吝带挈,与宫煌两人声名渐盛时,不少人也给她立了长生牌位。
可能我确实不太适合做那种超然世外的逍遥神仙?季珑心底暗叹,倒也无甚后悔。
说到底,她从前学戏,唱的是淋漓爱恨快意恩仇;此世念一肚子文章,念的也是丹青碧血,悯恤苍生,可修不来太上忘情。
既如此,索性捐身救世,求个心念通达,说不准反得机缘。
季珑对生人本就不好颜面,抱着这等念头,行事渐渐再无顾忌。加之唐四娘那头羽翼渐成,两人以昭文馆中老臣为轴,在江湖庙堂之间奔走勤勉,那不知本相的国师一时竟落了下风。
又过不久,唐四娘竟打着光复正统的名号将宫煌送上了皇位。
季珑昨晚才从胡六房里收回分神,今日便有许多人瞧见她与暌违已久的故友唐四娘相携进了平康南坊,听闻走到半道就被书篁公子亲自迎进了房里。
“从龙之功啊……你们是不是早有计划?怎么都不告诉我!”胡六看惯了季珑身上稀薄的气运与摇摇欲坠的国运勉力共渡的情境,此刻乍一瞧,好悬没被两人身周蓬勃的气运闪瞎眼去。她这些年与唐四娘仅限书信来往,并不十分熟悉,便只对季珑一阵跳脚。
二十来岁正是姑娘们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唐四娘常年在各地奔走,却是早被打磨出一副清癯干练的面容。
而季珑虽在忽而鲜活的国运滋养下褪了憔悴,弯起眉眼时,却也不复当初高中探花时的稚嫩直率,满腔忧国忧民的心思都被藏进宦海浮沉之际,千回百转的机锋里。
“确实早有打算。倒不是有意瞒你,只是逼宫之事不容轻忽,若提前说与你,怕你心里存不住话,叫哪个与那贼道勾连的妖精听了去。”她嘴角噙笑,既有亲近,也有劝诫之意。
胡六登时哑口无言,脸上有些烧红。
她晓得季珑眼里没什么人与妖的分别,平日里与唐四娘有什么谋算都是一般调用,叫盼着修成正果的妖精们蹭了不少功德。
可越是如此,越是叫妖惭愧。毕竟季珑手底下为妖者众,其中有一心做事的,自然也有只是馋她供奉的。最可恨有些妖精收了供奉却耐不住辛苦,转脸就被那贼道哄了去。幸而那两位谋事周密,又性情宽宏,才没带累其余妖众。
双方争斗多年,胡六也见过几回投敌的同族。不是只剩皮毛供人赏玩,就是叫人抽魂炼魄恣意奴役,当真是悔之晚矣。
“阿季,如今新皇初立,百废待兴,对你们人族是好事,于我们妖类却不合宜。”她沉默半响,“恰巧白叔叔说我近来修行到了,我……不日便该脱身,预备重新渡劫去了。”
“你从前身魂完足尚且丢了性命,眼下只剩魂魄,可有把握渡劫?”季珑一楞,禁不住皱眉。
不知不觉间,云喜兄弟俩重修已近十年,日日挽在发中的金簪从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胡六成天叽叽喳喳与她拌嘴逗趣儿,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这狐狸不过暂且占了人身修养,迟早是要走的。
“你忘啦,我们有道行的狐狸本就行于幽明之间,少了肉身虽麻烦,将养好了却也不是不能继续修行。倒是你这样能通阴阳的,在人族里才是异数。”谈到修行之事,胡六看上去又轻松起来。
“其实,就算我业艺不精也没办法啦。妖魂毕竟不比人魂,将养到如今这地步,就算我再怎么收敛,这身躯也快兜不住了。”说着,她炫耀似的向季珑投去一瞥,“我自开了灵智,每一步都是堂堂正正自己修来的,可不想害人。”
季珑便没办法挽留了,只得端着笑脸祝她此去万事顺利,称心如意。
“渡完劫记得回来跟我聚聚,好歹也叫我看看清楚你到底长什么样。”最后,她也故作轻松地笑道,“咱们做了这么久朋友,从前几回见你元神出窍,愣是瞧不清相貌,总叫我觉得亏得慌。”
“好啊。”胡六答得爽快,却故意似的抛了个媚眼儿给她,都知是玩笑,却当真有几分温婉妩媚的味道,“瞧你接下来也不得闲,要不我最后再给你起一卦?”
“算啦,叫你算风沁魂魄去了哪儿,你借了人家躯壳,算不着也就罢了。我大哥哥不过一介凡人,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有什么头绪。”季珑叹了口气,对这般姝色全然无动于衷。
胡六便收了媚态,脸上本坦坦荡荡挂了憾色,闻言反而半垂了眼帘,一副难以自释的模样。
季珑从前与她聊起黎舒时,偶尔也会见她露出类似的神色。但多是一闪即逝,并未有哪次如眼下这般,倒像是盼着她觉察什么似的。
难道她其实早有大哥哥的消息?季珑心中一动,下意识细观胡六神情。
虽无欢欣,亦不拘谨,不像是被胁迫。可这狐狸平常分明不是那种爱藏着掖着的性子。
“想什么呢,我没怨你。”多亏这些年常与各路牛鬼蛇神斗法,任是心潮暗涌,季珑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当初大哥哥才离家不久,我找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找着。这些年老催着你找,是我难为你了。”她若无其事地笑道,“往后专心修行,什么时候有大长进了,愿意试一试我们阖家上下已十分感激,千万别太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胡六最后还是给起了一卦。
这回许是魂魄养好了,她难得没缩在风沁的壳子里。
唐四娘就见白雾似的一团人影,裹着不知从哪处灵堂里揭下来的几十根蜡烛芯子飘在季珑往日存身的香炉上,看着阴森又肃穆。
季珑还能感到其间气机的变换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却莫名觉得胡六只是在做做样子。
她从前也向这狐狸请教过卜算的法子,可惜实在没什么天分,连最基础的几个卦象都没记全。
此刻一把灯芯杂乱无章地洒在香炉灰里,反正她瞪得眼花也只能是一脸茫然。
“还是没头绪吗?”唐四娘也知道季珑时常央胡六寻人的事情,见两人都不开口,便迟疑着问。
“也不是全无头绪。卦象上说,你同你欲寻之人一直牵扯颇深。”胡六轻声道,将养完好的元神因肉身已毁,仍是面目模糊。季珑只觉得她语气微妙,却看不清神情。
她其实还想细问,胡六却已自顾自地交代起来:“白叔叔那儿,挺久之前就找了个与这肉身相契的孤魂带在身边教导。若无意外,待我脱身而去,便是她来接替……那也是个命薄的,到时候烦请你俩照顾一二。”
唐四娘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连忙应承。季珑自然也点了头,话里话外却不怎么客气。
“你就安心去吧,四娘拉着我谋划这么些年,昨日好不容易送宫煌摘了果子,少不了我俩好处。”
“好歹人家也送了我首饰,大不了我多预支几月薪奉,再找四娘拆借点儿,把人赎出来放家里养着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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