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鸢原本还能强撑,只是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后,到底熬不住发起烧来了,身上伤口的状况让人看了害怕。
天气闷热,加上伤重又休养不当,她撑到这会儿已是难得。
容伯在车里皱着眉头给赵飞鸢擦汗,小树既担心又害怕,红着眼睛去求赶车的池瑶。
“小姐她发烧得厉害,在马车上根本休养不好……池大人您停一停,找个地方让小姐养伤吧!”
池瑶回头从帘子的缝隙中看了赵飞鸢一眼,只道:“死不了。”
但心里到底还是妥协了。
赵飞鸢毕竟不是军中那些老兵。那些老兵缺了块肉也说不碍事,可赵飞鸢其实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苦,顶多挨过点儿饿,一点鞭伤真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定。
赵飞鸢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想到那个拼死保护她的人,池瑶眼神一暗。
他们驾着马车颠簸了一路,走得并不慢,加上京城以北多是丘陵山地,此时回望,偌大的京城已然看不见。
有了过继书,侯府便暂时脱离了险境,想必北镇侯也不会太在意赵飞鸢的去向。
只要皇室不撕破脸赶尽杀绝,赵飞鸢其实也不是非离京不可,就怕她自己放不下仇恨,在侯府里呆不下去。
权衡了一会儿,池瑶便慢下了马车,决定让赵飞鸢喘口气,按照行军时的记忆寻到了一条山路。
没记错的话,山路尽头有个靠山吃山的小村子,位置还算隐蔽,用来暂时落脚也算合适。
黄昏时分又下起了雨,天色昏暗。
厝村泥泞不堪的村口,一辆马车缓缓走了进来。
车夫是个女人,连蓑衣都不曾穿,只戴着个尖头的竹笠。这会儿她跳下了车辕,牵着马走在村道上。
这山沟里的贫村,不过十几户人家勉强吃上口饭的地方,一般很少有外人来。
因此赵飞鸢一行人的到来惊动了所有村民。
小孩儿都躲在门后,隔着缝隙偷偷看那高头大马,家里的男眷则一脸好奇地看着牵马的车夫。
毕竟池瑶长得也还算能入眼,衣着虽普通,军中磨练出来的气度却犹在。
池瑶故意走得很慢,就这样牵着马一直从村口走到了村尾,才有两个中年女人披了蓑衣,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一位是村中族长,一位是村中屠夫,已是最能镇场面的人了。
“这……这位大人,天黑雨急,可是在寻地方落脚?”年纪大些的女人便是这厝村的村长,小心翼翼拱了拱手问。
池瑶停了脚步,抱拳道:“不敢当。我不过是个镖客,奈何雇主遇上山匪,我护着老小好不容易逃到了这,还请诸位帮个忙。”
见池瑶态度温和,并非以往路过的那些蛮横兵卒,那两个女人心中担忧减轻不少。
那村长忙道:“这是自然!这样,我家里还空了两间房,不如便随我走罢?”
池瑶抱拳道谢。
领着池瑶到了座围着竹篱的小院前,村长唤了家中父女来帮忙。
村长之女约莫也就十来岁,打着伞乖巧地等在马车边,将昏睡不醒还发着热的赵飞鸢护在伞下,由池瑶抱着进了屋。
见赵飞鸢一身的伤,村长的女儿起先是害怕,但见她脸色苍白却盖不住姝丽的容颜,又从害怕变成了怜惜。
这般如玉的人,也有人想打碎她。村子外的世道,当真残酷。
“实不相瞒,这两间屋子,原是家中老人住的,只是年前寒冬没熬过去走了。但这屋舍,内人闲不住日日打扫着,干净得很。”
池瑶将赵飞鸢放在床榻上,转身道谢:“您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说完,池瑶掏出一个钱袋子,数也不数里面的银钱直接递了过去:“这钱您拿着,还请打些热水,做些吃食,替我安顿下另外两位家眷。”
那村长惶恐地接过钱袋,就往外去准备东西。
小树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赵飞鸢身边,听了这话忙抢着道:“池……师父你赶车也累了,照顾小姐这事,让我来行吗?”
池瑶目光落在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树身上,又落到了小树扶着的容伯身上,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赵飞鸢自己只剩半条命也要带着走,应当对她亦是忠诚。
池瑶才发现容伯的眼睛有些奇怪。
她伸手在容伯面前摇了摇,皱着眉头问:“阿伯,你眼睛怎么了?”
容伯忙让小树放开自己,想跪倒下去却被池瑶拦住,只好站着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年纪大了有些看不真切,但是粗活杂活也做得!”
像是急于证明,容伯抬脚就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我去给小姐烧水……”
池瑶把他拦了下来,叹气道:“你是飞鸢要保护的人,就也是我要保护的人,不会赶你走的。”
容伯老泪纵横,坚持要跪在池瑶脚边,道:“小姐命苦,我这条命也没什么用,但总之要死在小姐前头,护着她再走一段才行……”
容伯一个老人家,跪在地上说这些话,令人闻之不忍。
池瑶没再说什么,将照顾人的差事留给了他们。
这夜,赵飞鸢的烧反反复复,甚至还说起了胡话。
小树替她擦额头的水都换了几遍,又小心翼翼给她灌了不少汤药,终于在天亮时分,赵飞鸢才安稳些,沉沉睡去。
他们一行四人,便在这小山村里暂时住了下来,等着赵飞鸢养好伤。
为了掩人耳目,那马车第二日便被池瑶赶了远路,低价卖给了领镇的商贩。
赵飞鸢醒后,发觉自己身处僻壤山村,不禁有些恍惚。
她偶尔想起侯府,想起苍山,想起山上道院里的素菜,还有每日下山打水的小和尚。
也不知道第二天发现自己没有给他送去包子,那小和尚是高兴还是失落?
可惜她连人家名字都没问出来,还以为来日方长。
如今这过往种种,仿佛都成了前尘梦境。
三日后,一辆乍看之下不起眼的马车自苍山去往京城,城门的侍卫见了这马车不仅不盘问,反倒低头叩拜目送。
那马车的帘子上,绣着天下只寥寥几人能用的凤鸟。
能用这凤鸟标识的除了陛下,也就只有凤君和太女,还有从未在人前露面的九皇子。
九皇子的父君宠冠一时,却也昙花一现,留下一个儿子就病死了。都说陛下爱极了九皇子的父君,因此悲痛不已。而陛下爱屋及乌,对九皇子便疼惜极了,给他的尊荣谁看了也要自叹不如。
九皇子从小身子骨弱,有僧人进言说是九皇子命薄,养在宫中怕是活不过去。陛下为了保住他,亲自将他送去了苍山养在佛祖膝下,供了寺里最高的那一盏长命灯。
自那时起,九皇子便从未离开苍山,此次进京让京城众人都有些看不透。
“好孩子,既然都已经回京了,怎么这般匆忙就又要走,不再多呆几天?”
宫中凤君的寝宫里,立在一旁的宫人轻轻摇着扇,冰盆散着丝丝冷意,中间对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穿着素净的白袍,肤色也极白,整个人都仿佛有光一般透亮。
手中捻着佛珠盘腿坐着,正是观星。
佛珠顿了顿,观星道:“再过两个月便是陛下的五十大寿,观星以前不懂事,不曾回京尽孝。这次寿辰,无论如何也要亲手送份礼,观星心中才安宁。”
“你这孩子,叫什么陛下……那是你母皇呢!既然如此,何不等到大寿过了再回苍山?”
“陛下大寿,有凤君相伴便足矣。观星还是在佛前替陛下祈福才是正事。”
“……”
走出凤君寝宫时,午后的日头正晒,一个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见观星出来,连忙上前要替他打伞。
观星停下脚步,从少年手中拿过伞,道:“我自己来吧。”
少年自然称是,亦步亦趋跟在了观星身后。
见这处空旷,那少年便靠近了几分,小声和观星说起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那人本是庶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成了侯府嫡女,如今已经上报登记在礼部的册子上了。”
“但说来也奇怪,她放着这身份不用,反倒北上远走了。”
话锋一转,少年语气疑惑:“这种落没侯府里的人,殿下为何要打听她?”
观星不答,这少年便继续道:“听说陛下早就看不惯这群靠着祖上荫庇、成日里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了。对了,最近好像就颁了什么恩令,夺了好几个异姓王的爵位呢!”
“这道不轻不重的旨意,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吐了吐舌头,那少年有些畏惧地道:“这些朝政上的弯弯绕绕真是复杂,还说不让后宫男眷干政——请也不去啊!这浑水深得很,可不能脏了殿下。”
听完那少年打探的消息,观星手有一阵不稳,举着的伞微微晃了晃,道:“不去,就不在这浑水里了?”
他抬头看向空中,有飞鸟掠过,轻声道:“走了也好。”
不多时,那辆自苍山而来的马车便又出了城,这次却是走的北门,看样子要绕上小半圈才能回西郊的苍山。
只是在出城门后不远,马车身后便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听上去应当是不少于三人的一队人马。
观星原本闭目养神,闻声睁开了眼。
“青野。”观星唤了一声。
原本坐在车辕上戒备的人立刻钻了进来,正是替他打探消息那小少年。
“殿下,看着像是礼部的人,跟在我们身后不敢越过去,应该是要往北。”
礼部掌管的都是些宗亲礼乐之事,鲜少有事需要外派人马。又听说是往北,观星不由得有些在意。
想了想,观星便说:“让她们过来见我。”
青野应下,出去和赶车的青木说了两句,马车便缓缓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青木人如其名,也不多问,只默默听从安排,他和青野一道自小便跟着观星。
手在车辕上一撑,青野动作敏捷地跳下了地,转身迎向了礼部的一行三人,屈膝行了一礼。
原本骑着马慢行在他们身后的三人见状,也立刻下了马,绕到了马车前跪地行礼。
凤鸟的马车里坐着的人,不论是谁,以她们的身份都得跪。
为首的女子身着蓝袍,腰间的黑色束带上绣着孔雀,正是礼部的象征。另两个短打灰衣,应当没什么品阶。
观星撩开车帘看向这三人,那蓝袍女子一惊,头更低下去一些。
青野最会看观星眼色,便替他问:“诸位大人如此匆忙,这是要去何处?”
“马蹄声急,险些惊扰了我们殿下。”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那蓝袍女子连连谢罪,又磕了好几个头,只是青野既不接话,也不让她们起来,看样子是笃定要过问她们行事了。
坐在车中的可是传闻中陛下最宝贝的九皇子……
那女子只好回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侯府之女私自北上,不合规矩,派我等去问上一问罢了。”
略一犹豫,她继续道:“怕就怕那人实为叛逃,下官还是早些去查清得好,殿下您看——”
青野这回没再替观星答话,只稍稍撩开帘子一角,问观星的意思。
“北方苦寒,都是些蛮夷之族,哪里值得投奔?定是大人多虑了。”
观星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也难得和外人说了很长一句话。
那女子愣了愣,想不通为何九皇子会与她辩论此事,但到底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道:“殿下教训得是。”
“本宫要回苍山替陛下祈福,只是此去路遥。身边却不过两个手无寸铁的下人。”
青野无辜的眼睛转了转,面上无端多出了股小孩子气,道:“殿下,青木瘸了一条腿护不住您,我身子骨好着呢,要是遇上山匪,定然挡在您面前。”
赶车的青木愣了愣,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自己的腿骨,然后又看了青野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这……”
那女子犯了难。
离京城不远的山道里确实听说过有山匪流民作乱,若九皇子真遇上什么不测,她们虽只是路过,怕也会被迁怒责难。
青野看了观星一眼,道:“不过也是……那不如这样,几位大人送我们一程,你们要去办的那事,还能比殿下的安危重要?”
“……自然是殿下的安危重要。”
蓝袍女子心道,这可是道送命题,她哪里有得选?
观星面上不露声色,手中的佛珠被被紧紧握着,直到那女子应下,佛珠才又被捻动起来。
“青野,走吧。”
在路边短暂停留的马车又缓缓上了路,只是多了礼部的三人护卫在后。
观星的马车行得并不快,等到了苍山便已是入了夜。
大部分僧侣都已经回房休息,桑槐寺的佛殿内只有静思住持一人。
静思向来很少回房,大多数时间都耗在了这处佛殿中。这会儿他点了火折子,将燃得差不多了的蜡烛撤下,又换了新的点上。
整个佛殿灯火通明。
观星让青木和青野先行离去,独自一人顺着台阶走进佛殿里。
“师父……”
观星低着头轻轻叫他。
静思不语。
观星于是跪了下来,用力磕了个头,说道:“弟子知错了。”
静思不语,仍然自顾自点着蜡烛。
这一处的蜡烛点完了,那一处的又烧了大半儿,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观星额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
他贵为九皇子,素来又被桑槐寺中人以佛子相待,在人前半分轻慢都不敢有。
唯独和静思二人时例外。
“你说你知错,却并无意悔改。”
静思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和寻常的样子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一个人。
观星长跪不起,并不反驳,随后,一把戒尺被丢在了他面前。
他双手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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