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皇帝下令在南边组建青年队剿匪，又用高官厚禄作为封赏，引得当地富绅纷纷掏钱出来办粥棚之后，都水监的工作就从焦头烂额变成井然有序，不多时就治理好了。
把难民的新房子盖起来之后，百姓从库房里翻出一箱烟花，趁着京城来的官还没走，在夜空中绽放一朵朵火树银花，昭彰皇帝李文瑾爱民如子，感谢治水官吏鞠躬尽瘁。
雨季算是彻底过了，秋风便紧接着来，把本就被雨打得零落的半黄叶子从枝杈上拔起来，散乱一地。
“刚扫完又要扫，这叶子要掉就都掉完了嘛，都歇着了谁去扫呀！”
正晒着太阳的小宫女看见远处宫道几片新落的叶子，抱怨着又狠狠咬了几口果子，没挪一下屁股。
“江枝你说什么呢？这是在宫里头，要是哪个贵人来了看见这样，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管事姑姑拎着扫把往她身上一扔，“你既然这么大脾气，那就你去扫！”
“姑姑，你这是不讲道理！再说，咱这都多久没来什么贵人了，偷一天懒怎么了？”
管事姑姑将她从小木凳上扯起来，自己坐在那里舒服地眯起眼睛：
“我可是听说，永顺公主解了禁足，近日要来挑选新侍女呢，你们若敢怠慢，也不怕被打死了去？”
连枝紧张地攥着扫把，心下有些害怕，既害怕出了错被打死轻飘飘没了性命，又怕太过勤快被公主相中了，又是提心吊胆。
做奴才的，赚钱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得跟个好主子，良善温和的，至少性命无忧。
连枝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好像马上就要被拖出去行刑了一般，居然抖个不停。
还不等做好决断，连枝怀中的扫把就被人抢了去，耳边传来淡淡一声：
“我去。”
梁同玉不由分说地拿走扫把，往宫道上走去。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危险，对她来说却是机会。
想到家中突然被抄，父亲立刻下狱，没几天就判流放，只遥遥看上那一眼，无边的恨意就爬满了心头。
为了给父亲翻案，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即便真的会死，也甘之如饴。
梁同玉拼命稳住呼吸，将眼下的酸涩逼了回去，她不怕死，她只怕报不了仇。
好在上天怜悯，就在她快将那仅仅几片的叶子扫烂的时候，远处宫道的拐角终于出现了她梦寐以求的身影。
一个等了三年的，贵人的身影。
梁同玉立刻跪下问安，行了个极大的礼。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公主一小片精致刺绣的裙角，就连锦鞋的鞋沿都镶着宝石，心里恨得发苦。
她的父亲一生清廉，有时还会自讨腰包填补军需，结果省下来的钱，竟叫皇帝的女儿奢靡至此。
李令仪使了个眼色，身旁太监立刻喊：
“永顺公主到！”
刚才还偷懒的宫女纷纷从里面出来，在李令仪面前跪成几排。
“有谁不愿意跟着我的，可以退下了。”
跪着的一众粗布麻衣的宫女，通通沉默着，连头都不肯抬一下。
李令仪失笑，也是，她近日失宠，又是个公主，难保哪天不会送出去和亲。
跟着她，不说能不能安稳一生，恐怕还有可能跟着去荒芜之地终了余生。
况且那日惨状人尽皆知，谁都不想跟着她，最后却送了命。
所以听了这话，几个年纪大的松了口气，扯着身旁的丫头退到一旁。
随后感恩戴德，好像多了一条命似的齐刷刷地跪在李令仪脚边，如释重负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都激动地抖：
“奴婢无福跟随，只愿公主顺心遂意。”
李令仪点点头，温和地看着剩下的几个。
几个年纪不大的丫头左顾右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看着李令仪不会刁难人之后，才期期艾艾地告罪，接着浑身轻松地离开了。
只有江枝偷偷扯了扯梁同玉的袖子，想将她一同拉走。
梁同玉抬眼冲江枝投去了安慰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江枝本是原先兵部江侍郎江英的女儿，江英和兵部尚书梁洵是同僚，所以女儿和其女梁同玉格外亲厚，打小一起长大，如同姐妹。
江枝知道梁同玉是个轴的，只好松开手。
李令仪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唯一一个仍旧跪在地上的年轻丫头，抿着唇，孤单又倔强地跪在石板砖上，连身形都没有晃动半分。
她起了兴趣，打量起梁同玉，倒是个不怕死的。
不，或许是个为了富贵，连命都豁出去的。
这样的人好拿捏，李令仪喜欢，却又瞧不起。
她踱步到廊下，抬了抬眼皮，身后的侍女立刻抬了把椅子过来，将金丝枕靠在后腰，李令仪一边轻抚手中温暖的汤婆子，一边懒散地和身侧侍女闲聊。
天气已经入了秋，石板砖又凉又硬，梁同玉身上只有薄薄一层衣服，露出苍白消瘦的脖颈，黑棕的头发规规矩矩地绾成一个髻，几缕被风吹散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金黄，像是风中摇曳的枯草。墨色眼瞳中一点光亮不知聚焦在何处，微垂的睫毛颤动，投下一小片的阴影。
明明微微颔首，双手交叠跪在下头，却唯独一根脊梁直直立着，不曾有一丝一毫弯曲。
两刻钟的时间过去，她仍是挺直了腰背立着，连面上那副清泉般淡漠的眉眼都未曾有过波澜。
直到李令仪懒懒开口：
“我今日晚膳想换换口味，近来荤腥油腻进得太多，想吃点清甜的。”
未等身旁宫女出声，梁同玉忽而开口，应答道：
“公主若是想吃些清甜的，可否让奴婢一试？奴婢会做一道糖蒸酥酪，十分拿手。”
声音浅浅淡淡，如幽泉击石，莫名让人心神安宁。
只一句，李令仪便知道，此女定非池中之物。
“什么名字？”
梁同玉知道事情成了，便深深一拜：
“奴婢贱名梁同玉。”
-
为李令仪端上那碗糖蒸酥酪的时候，梁同玉已经被宫女引着沐浴更衣过了，只一身天青色衣裙，发间配上根素净的银簪而已，却偏偏让李令仪多看了两眼。
李令仪端起瓷碗，将酥酪送入口中，清甜嫩滑，入口即化，牛乳味道里掺着淡淡的米酒香，却不喧宾夺主，比宫中御厨做得还要好上许多。
多日来忧思伤神，这口甜倒是让人顺心。
“因何进了掖庭？”
梁同玉立在一旁，微微弓着腰，答道：
“家父梁洵，早年因着贪墨罪被判流放，家中女眷尽数进了掖庭。”
李令仪顿了一下，有些意外。
“家中女眷尽数进了掖庭？”
梁同玉点头称是。
“当初是这样的，不过家母那时不堪其辱便自尽了，余下几个妹妹前阵子被挑走赏赐给几位治水功臣了。”
李令仪眉心跳了跳，一下子没了胃口。
她原意想着，之前听说过梁洵之女少时就英姿飒爽，常跟在梁尚书后头，被带着一起训练。
又做了近十年的大小姐，自然也是礼仪周全，气质风韵皆非寻常人能比，更不要说面容清丽，眉宇间总是有种抹不开的忧愁，一如远山烟波浩渺，遗世独立。
皇帝百花娇艳的后宫，无人能比得上这一份风姿。
况且后宫子嗣稀薄，好多双眼睛盯着她，皇帝更是因论政一事对她多有防备。
于是便准备挑选一称心女子送去，以表忠心。
可梁同玉刚才“赏赐”二字给她戳中了。
她尚且是公主，都免不了被人看低。更不要说那些受家人连累的女子，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
这样与那些将女子看作宠物，礼物的男人有何两样？
李令仪虽然不大看得起梁同玉，但终究还是软了心肠。
“这....只剩你一人倒是可怜。”
梁同玉眼神暗了暗，自嘲一般。
“我们做奴婢的本应如此，哪有什么可怜呢？”
李令仪还想多问几句，只恰好皇后，她的嫡母在此时派人传了消息过来，皇后的大太监林德全带着几个宫女送来几匹顶好的料子。
“皇后娘娘说了，过阵子文阁刺绣，想着公主刚解禁足，怕是憋闷得紧，便送来几匹料子绣些花样，待文阁刺绣时，好一起热闹热闹。”
梁同玉走上前将布料收下，屋内并不太亮堂的烛火映着，布料上似覆了一层油润，光滚粼粼，就算未曾触摸，光是看着就知道其珍贵。
这布料名叫浮光锦，梁同玉幼时曾见过，那是父亲在母亲生辰花了大价钱买下的，母亲不到重要场合是绝对不会穿在身上的，每次穿出来，都要引得京城妇人艳羡，夸赞她有个宠人的好夫君。
此等贵重之物，在宫中只是妃嫔主子们用来热闹的玩意儿，随手便是几匹。
李令仪脸上只礼貌笑笑，并无什么欣喜，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的绣工向来极差，绣出来也是丢人现眼。”
又深叹口气，像面对着什么烫手山芋。
但她明白，想改变一切，闭门造车也是不行的。
何况梁同玉刚跟着她，总要出去见人，不妨带她见见世面去。
“同玉，你绣工如何？”
李令仪撑着脸，往嘴里送一勺汤，懒懒问道。
“只会绣些简单花样。”
李令仪回头，冲她展颜一笑：
“那就你来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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