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四十二年,京城,腊月二十四。
北风朔朔,灰云漫天。长兴街上行人稀疏,街边店铺大多已经闭上了门。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上,几片焦黄的枯叶被风卷着在空中乱飞。
“嘚嘚嘚……”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长街的宁静,接着传来马车轮滚过青石板的“辚辚”声。
马车装饰华丽,前后各有十匹马,共二十名披甲执剑的侍卫。
天寒欲雪,马鼻不停喷出白气,马背上的人都尽量挺直了腰背,头盔下的脸和握剑的手被冻得通红。
“要下雪了,今夜轮值可不好受。”
领头的两人并排走着,一人歪头向另一人低语道。
那另一人直着身子微微点了点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奇怪……”
话音未落,他的右后方传来一声响亮的箭鸣。
“嗖——”
一支箭羽从马车右方的屋顶上射出,斜穿马车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飞出,钉入了对面店铺的板门上。马车车身震了一震,车内的人发出一声低呼。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方才那人一声大吼,前后十名侍卫迅速勒马拔剑将马车里外围了两层。
“嗖——”
伴随一声箭鸣,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黑瓦屋顶飞出,脚下轻点,几片黑瓦被带着落在青石板街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啪!”为首那人扬剑挡开飞驰而来的箭羽。
那身影已经踏着两名侍卫的头跳上了马车顶。
“梁鸿于,你拿命来!”
说着双手握剑向下,先是高高抬起,然后狠狠往马车内刺下,直至没柄。
“殿下!”
侍卫们纷纷发出惊呼,两个反应快的立刻跳上了马车顶,举剑往那人刺去。
那人跪在车顶上身子往后一仰,抽出长剑往前一扫,将两名侍卫逼得往后一退,她则立刻趁着这间隙翻身跳下了马车。
马车下是十余人的重重包围。
“住手!”
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从马车内发出,吼住了正向那人砍去致命一击的剑。
“洛洛!”
车窗里匆匆瞥见那张熟悉的脸,梁鸿于连忙下了车,走到被两名侍卫反扣着双手的女子面前。
站在他眼前的是昔日西境大将军林怀远之女,林洛洛。
她穿一身单薄的青布束装,手臂和肩头的衣服已经被划破,鲜血正在不断涌出,头发梳成男子发髻,别着一根煞是显眼的金镶玉明月簪,原本圆润的脸颊苍白如纸,嘴唇更是毫无血色,额前几缕发丝在寒风中胡乱飘着。
看到梁鸿于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面前,她原本就已经满含愤恨的双眼顿时更增犀利,宛如两把利剑直直射向他。
“洛洛,你这是为什么?”
梁鸿于被她如剑的目光盯得有些恼怒,朝她吼道。
“哼!”林洛洛将目光移向他头顶的镶金玉冠,又看向他身上暗金织绣的深紫色袍子,目光中的痛恨又添了几分悲伤,“为什么?林家满门的冤魂日夜都在问我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梁鸿于的眼中露出一丝愧疚和痛苦。
“快,快,快!”
嘈杂的脚步声、兵甲声从街道两头传来,整条长街迅速布满了披甲执剑的侍卫。
“殿下,属下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梁鸿于定了定神,认出面前的人是神武军首领顾弦。
他点点头,越过他的肩头又看了眼林洛洛。
“带走!”
顾弦转身一声大吼,立刻便有两个神武军跑上前来从梁鸿于的羽林军手中押走了林洛洛。
“洛洛!”
列好队的侍卫中冲出一个人来,俊朗的脸上因为焦灼而凝着红云,素色锦衣上满是灰尘泥土,他大喊着冲到林洛洛眼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肩。
林洛洛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中闪了闪,随后垂下了眼。
“顾将军,她是我妻子,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抓她做什么,林家的事情她不知情的,你们抓她做什么?”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林洛洛的眼垂得更低了。
顾弦礼貌地朝他抱拳,歉然道:“赵大人,我知道她是你夫人,但她刚才行刺太子,已经惊动了陛下,我有职责在身,不能不把她抓回去。”
说罢也不容他再开口,右手往前一招,列队的侍卫们便立刻动身往皇宫走去。
“洛洛!”
林洛洛听见这呼声站住了脚步。
“赵安柏,你听着,我跟你已经恩断义绝,林家的事情,以及我今日所做作为,全都与你无干。”
清脆的声音淹没在杂沓的脚步声和兵甲声中。
一阵风吹过,昏暗的天空忽然开始飘起了大雪,大团大团的雪花洋洋洒洒填满了天地之间所有空隙,不久就落满了长兴街上每一个人的肩头。
*
大雪连下了三日,直到将山川、湖泊、城郭、田野全都埋入齐膝深的积雪中。
大理寺牢狱进门大厅里的火盆烧得正旺,两名狱卒面向火盆坐着,张着双手在火盆上烤火,嘴里不时嘀咕咒骂几句,投在石壁上的身影在火光中跳动不已。
紧闭着的黑漆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冷风钻了进来,盆里的火苗跳了跳,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离大门更近的那人嘴里嘀咕着骂了一句,起身准备去关门。
“吱”地一声,大门被推开了,冷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那人不由裹紧衣裳退了一步,站定后一看,风雪中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人身穿七品朝服,个子修长,面容白皙俊朗,只眉目间尽是凄苦,正是那日想要拦住顾弦带走林洛洛的赵安柏;右边那人身量较小,披着一件深色织锦斗篷,净面无须,神色甚是淡然,一看就是在内廷当差的宦官。
两人进了门来,另一位狱卒连忙前来作揖:“夏公公,赵大人。”
披着斗篷的宦官略微点了点头,将手上的食盒提起,递到赵安柏面前,不疾不徐地道:“赵大人,陛下已经开了天恩了。”
赵安柏定定地望着他手中的食盒,眼中流露出痛苦、犹疑的神色。
狱卒已经在夏公公的示意下打开了左边走廊进去第二间牢房的门,林洛洛正盘腿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大人,请。”
赵安柏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握成拳,额前青筋在火光下一点点暴起,身体由于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方才九华殿中的话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日起,罪女林洛洛,一、必须忘却所有过往,二、不能生下一儿半女,三、此生不得离开侯府半步。”
他在太后宫门前跪了三天才求到一句“死罪可免”,然而这活罪,却也不比死罪差多少,林洛洛若是知道,只怕宁可死也不会要这天恩。
沉默了半晌,赵安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接过食盒,转身往林洛洛所在牢房走去。
林洛洛老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她始终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白色囚服上深红色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洛洛。”
赵安柏蹲在她面前,轻轻地唤了一声。
听见这句熟悉而又轻柔的呼唤,林洛洛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她抬起眼皮快速地扫了他一眼,仍又闭上了。
“洛洛,你饿了吧,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赵安柏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一样一样摆在狱卒送进来的一张小方桌上,语气轻缓柔软,跟以往他每次下了值给她带点心回家一样。
林洛洛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杏眼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从他手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赵安柏瘦削的面庞极为苍白,眉头蹙成一团,深沉的双眼充满了痛苦和期盼。
她想起林家出事那夜,在她的剑下,这双眼睛充满了同样的痛苦和期盼,就那么望着她,哀求她,他没有错,然而她别无选择,一切已经无法回头。
她闭上眼睛,眼角划过一条轻浅的泪痕。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走吧。”
赵安柏倒酒的手顿了一顿,他放下酒壶,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声音道:“洛洛,我知道你恨我那天夜里拦住你不让你回将军府,恨我拦住你不让你进宫去喊冤,恨我将你关在家里不许你去报仇。”
“我不恨你,你没有错。”
“我有错,”他半垂着头,身子往林洛洛面前倾去,压低了声音,“但是洛洛,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替林家伸冤报仇,你答应我,在那之前,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好不好?”
四目相对,沉默许久,直到林洛洛将目光移开。
赵安柏也不再去看她,回身将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放在她面前,又拿起筷子给她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来,吃菜。”
林洛洛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又抬头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与方才有了些微的不同,似乎多了一些坚毅和希望,又似乎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绝望和悲伤。
她望着眼前的酒杯,温润的瓷白色小杯里盛着清亮透明的酒液,微弱的火光在上面落下几点金光。
她已经几日水米未进,她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刺杀梁鸿于的,如今刺杀失败,林家谋逆大罪又多了一条罪证,她深知此番是活不了了,也不想活了,唯独遗憾未能在那天夜里回到将军府与神武军大战而死,那样至少黄泉路上还有家人作伴。
“洛洛,吃一口吧。”
赵安柏用筷子挑起一小块白米饭送到她嘴边,小声而又温柔地哄着她,跟平常哄她吃饭喝药时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活着才有希望。”
她张嘴吞下米饭,一股微弱的暖意在肚子里漫延开来,冰冷虚弱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抢过赵安柏手中的碗筷,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安柏安静地望着她,微弱的火光下,眼泪悄悄流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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