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卡斯尔星拥有自己的海洋。
相当大的一部分本土居民层依靠渔业为生。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在水里游的、用鳃之类的器官呼吸的,可以统统被称为“鱼”,哪怕这里的鱼长得过于抽象。
但巨型黑胶目鱼的肉质实在鲜美,深受其它宜居星的民众喜爱,和它那令人难以恭维的长相形成了鲜明对比,是一项运输费用昂贵但总体而言拥有广大受众市场的出口产品。
高等星域包括首都星的贵族对食物的吹毛求疵程度远超正常人理解,会花大代价不远万里购买活着的黑胶目鱼。
中等生活质量的人则选择随冷链而来的冷冻保鲜鱼段。
在这之下,还有层出不穷的鱼罐头、鱼肉松,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鱼类制品。
但现在,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
朗在踏上纽卡斯尔星土地的瞬间,就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阴郁气氛。
空旷的星港,寂寥的出海港口,连船只都消失无踪。
铅灰色的天空配合着深黑的海面,本该最繁忙的地方呈现出悲哀的死气。
无穷无尽的海水冲刷着沉默的礁石,发出簌簌的浪声。
小型飞行器降落在海边无人区,卡兰以最快的速度给对方糊上伪装面罩,并且塞了一把五花八门的武器,随即便走向大海的方向。
在那一瞬间,朗突然理解了“优雅地冲向食堂”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对方的动作非常礼貌,但看起来很快,仿佛拉了快进。等到半个身体都站在海水里,不走寻常路的星舰主导者还记得转头挥挥手。
“去吧。”
卡兰说:“一会我去找你。异种不会靠近你,注意安全。”
他记得对方的味道,也能感受到被穿戴在男人身上的外骨骼,眼下是做了标记的野生动物的自由活动时间。
污染物见到沾染着印记的人类只会掉头就跑,有多远跑多远,跑到世界的尽头,以避免被整个揪出来当成加餐。
然后人一样的形态崩解了。
棕黑色的头发与大衣融化在水中,像是汇入大海的河流那样无迹可寻。
对这种装都不装了的行为沉默一会,人类最终转过身,走向更远处的居住区。
一路上大量残破的建筑随处可见,连同曾经的港口大桥一起,成为构成破烂场景的一部分。
潮汐的侵蚀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即便人类快速将污染物击杀,那些残存的秽物依旧会浸入土地,很难被彻底拔除。
零星的哨所沿海岸线分布,但所起到的警戒作用微乎其微,朗可以在对方被惊动前快速绕过去。
警觉和本能在发挥作用,曾经被猎犬小队追杀的经历如同噩梦,对方几乎是沿途在他每一处可能经过的地方都设下关卡障碍,以掀翻所有泥土草丛搜索兔子的程度进行截杀。
就连那些关系密切者的家属,也有可能受到监视与看押。
有一次对方的领队甚至与朗擦肩而过、击中了男人仅剩的左腿。
眼下他还记得重要的路标,说话的人唠唠叨叨重复了许多遍,导致每一位听众的耳朵都被磨起了茧子,能够闭着眼睛背出来——
“纽卡斯尔星的白鸽子湾附近,大型捕捞厂的附近,刚刚在那座港口大桥斜对角线的位置,有一家卖鱼的小店。”
“那可是纽卡斯尔星最好的鱼店,就连首都星的旅客都会忍不住走进去点上一份!”
“我们家已经经营它足足两代了,从我祖父开始,就没离开过那片海洋一步。”
其他人哄笑出声,带着善意的戏谑:“那你怎么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边境线了,罗纳德先生?”
说话的人也腼腆地笑起来,露出一丝害羞的情绪:“我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跑上了征兵处的飞船——再晚一点我就要被抓回去继承祖传产业了。”
像是怕这些人不信,年轻人急切地补充:“真的,我都看见我妈妈拎着棍子追过来了!”
鱼店的女主人身强力壮,性格凶狠,小时候会拎着儿子的耳朵大声斥责对方调皮捣蛋的行为。
结果等罗纳德悄无声息地卷走身份证件、独自前往征兵处,这位女人差不多抓着日常敲晕巨型黑胶目鱼的棒槌一路杀过去。
她准备将自己的儿子像鱼一样给闷晕。
于是起哄的笑声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大笑,每个人都伸手揉一把那颗脑袋:“可怜的小罗纳德!下次休假去你家的时候,你的妈妈不会将我们全部赶出来吧?”
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年轻人涨红了脸,很难说是因为害羞的,还是因为被一群肌肉壮汉挤在中间给憋的:“不会,不会!她会很喜欢你们!”
他求助般向着站在一旁发笑看热闹的朗伸出手臂:“长、长官!救命!快把我拉、拉出去!”
黑发的男人笑够了,才直起身体,从一圈肌肉隆隆的小山里将对方扯出来。
那群不干人事的部下还在齐声大唱“敬我们的罗纳德店长”,什么音调都有,夹杂在一起形成了鬼哭狼嚎的气势。
劫后余生的士兵紧紧抓着朗的手,拼命从包围圈中拽出自己的腿。
“谢、谢谢!”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没松手。
然后,那只手将男人推开。
飞行器的闸门封闭,红色警报的光线仿佛涂抹的血浆。
年轻人靠在门边,在墙壁上留下了显眼刺目的手印。
“谢谢您。”
对方说,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看起来下一秒就要闭合。
在此之前,朗强行将他架到了停机闸口,那里炸毁了一大半,飞船时刻面临着解体的风险。幸运的是还有一艘轻型舱保存完整,可以将受伤的家伙丢进去,之后的事情便只能交给命运女神去裁决了。
结果原本死鱼一样的年轻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毫无防备正在检查起飞状态的舰队长一把推进了仅剩的飞行器。设计初衷旨在供单人脱离的小型飞行器塞入一个人都会显得拥挤,仿佛密闭的罐头。
猝不及防的男人飞快转身,用力去踹被锁死的舱门,但一向害羞老实服从调配的年轻人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冷静地在智脑上加了一道又一道指令。
“谢谢您的照顾……”
隔着两道封死的舱门,朗实际上什么都没听到,他只是辨识出了对方的口型。
爆炸产生的震动和冲击带来了飞溅的碎屑,其中一些扎进肺叶,让对方每动一下都呛出血沫。
朗的副官罗纳德很年轻。
青年几乎是刚成年就加入了军队,然后在第五军这样乱糟糟却又热闹的边境之地成长为一名男人,每一位入伍更早的家伙都把对方当成软乎乎、傻乎乎、需要额外照顾的年龄最小的兄弟。
他们不止一次吐槽过空头支票的威力,大家总说下一次休假就前往纽卡斯尔星的鱼店尝尝首都星居民都为之赞叹的黑胶目鱼,结果下一次永远因为那些泛涌的潮汐而来不及赶到。
所有人都清楚,除非退役,否则他们很难离开卡姆兰。
在这以光年为单位的边境防线上,大大小小的异种潮汐总是挑一些不经意的时间,试图冲刷漫过人为筑起的堤岸。
第五军划出的边防区后方,是有着超千万人口居住的繁华之乡,他们便是那沉默的界碑。
嘴硬的罗纳德会以“凶狠”这样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母亲,但对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也忍不住笑出来,好像一只脚已经踏入熟悉的小厨房,嗅到了熟悉的炸鱼味道。
在第一次异种围剿战结束后,朗曾撞见对方独自一人躲在楼梯的拐角里偷偷哭,一边哭还在一边嘟嘟囔囔地背诵黑胶目鱼的菜单,好像这样做能让太过年轻的灵魂获得勇气似的。
这种一紧张就被菜单的行为,每次都让其他同伴笑得前仰后合。
甚至会有伤员拉着罗纳德的手,龇牙咧嘴地打趣:“店长先生,我现在能点菜了吗?”
但现在,咳出血的年轻人不再重复那信仰般的举动。
不知什么时候拿到了密钥控制权的副官解锁了飞行器脱离程序,也用所有残余的能量,解锁了最后一次强行跃迁的指令。
他没有说“祝您一路平安”之类的惯常祝福,只是机械地将手指摁在闸口开启的授权键上,滑落在地的身体背后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朗几乎踹断了一条腿,手指在舱壁上抓挠出血迹,指甲剥离。肾上腺素的疯狂注入让他感受不到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口。
他隔着两道门冲对方大喊,这样的距离足以划定生与死的交界线。
年轻人没有抬头,对方只是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喃喃自语,那是一个所有人在出生后都会本能习得的词语。
“妈妈”。
像是痛到受不了、害怕到受不了那样。
所以即将沉入河流的灵魂先一步回到了盘旋着飞鸟的海港,回到充满食物香味和炭火热度的厨房中,回到一个童年记忆里昏昏欲睡的午后。
对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呈现出轻微扩散的状态,但死死按住控制键的手自始至终也没有移开。
下一秒,透视窗也被彻底封闭,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小型飞行器脱离了停机闸口,一头扎进广袤的宇宙中。
在它的正下方,最后一道跃迁门缓慢开启,四周充斥着爆炸所带来的光与热,静谧沸腾。
吞星级武器的余烬尚未熄灭,金乌的驻地已化作寂静的坟墓。
被关在狭小飞行器械里的男人难以呼吸,无穷的深空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压榨出最后一丝氧气。
那是被活着埋进宇宙的感觉。
他沉入了漫长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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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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