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阿卡夏的记录轨迹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
稍稍补了一下课的卡兰之前饿得飞快。
但这和他知晓人类姓名的方式毫无关联,他没有违悖礼仪地深挖对方的**,只是在编织梦境的时候瞥见了过去的碎片。
无意知晓和对方亲口说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人类似乎总对名字有着过分的在意。
就像西红柿和番茄听上去美味可口,但狼桃就显得难以下咽那样。
短命种的一生都在寻求各种意义,生存的意义,死亡的意义,创造的意义,永恒不朽的意义……姓名则是帮助他们进行自我与他人区分的关键信息。
收到这个提问的男人没有回答,端着空碗坐在那里。
朗在这样的时刻总是寡言少语,仿佛化为一动不动的石雕。
“平等交换,一问一答。”
好脾气的星舰主导者没有感到生气与挫败,他理解人类在建立信任的初期往往会遵循谨慎的原则,早些时候他以夹杂着诱导的行为给对方下套,此时收获沉默显得合情合理。
“你想知道的一些事情,在一定范围内,我愿意解答。”
这是另一个套。
他残留人格中相对恶劣的一面细碎浮动,轻易以对方无法拒绝的诱惑作为陷阱诱饵。
朗坐在床上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最终张开口。
“我的姓氏是苏,不太常见。”
人们通常以Sue作为名字,但很少将相同音节的词冠为家族姓氏。
诚实的谈话者本可以胡诌一个回答,但对方默许了这一交易,给出诚意。
卡兰笑着靠在床边,支住头的手臂并未移动。
“该你了。”
他们就像在下五子棋,一方走完之后,轮到另一方行动。
慢慢地将碗放在床头柜上,人类看着对方。
“你是……那个卡兰吗?”
“哪个?”
忍不住想逗逗这一板一眼的乘客,白色的人形故意绕开话题,仔细观察男人的表情。
“描述模糊的问题可不好回答。”
“沙瓦勒的前一任……帝王。”
结果直男的大脑对调侃毫无反应,反倒是认真地做出补充说明。
朗用了一个相当礼貌的说法。大部分人类在提起卡兰时绝不会这么客气,他们会说“沙瓦勒的疯王”,或是“启动吞星级武器将整颗首都星推入阿卡夏的疯子”。
这一次卡兰没有兜圈子。
“是。”
那话语中泛着笑意,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花边谈资。
“具体一点,我拥有人类意识的这一部分,仍旧可以被称为‘卡兰’。”
“你问吧。”
结果朗真的在玩回合制游戏,得到答案后便让出主场,严格遵守规则,没有想要趁机多挖些信息的意思。
这份自觉令随手挖坑的怪诞自我反省了一秒。
“你的姓氏,来源于父亲还是母亲?”
现在星舰的主人也掌握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第二个问题的角度相当清奇,并非就男人的身份或是与联邦的关系展开。
对方身上血脉的味道很浓。
因为他那名义上的倒霉弟弟沙玛努的原因,波旁夫人的前两个孩子都没有顺利诞生。
很多时候他能感觉到女人在悲伤,悲伤的成因复杂又模糊,彼时新型人类还无法理解这些太过细微的情感。
但是在吞下六百万份的碎片后,他明白了。
他的“母亲”并不想要一个流着克里芬的血的孩子,但是又本能地试图去保护诞生于自己身体中的部分。
关进笼子中的鸟雀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飞走。
爱与不爱被迫集中在同一名个体的身上,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继位时,波旁夫人最终生下了老克里芬的遗腹子。
脸色灰败的女人很平静,身体却正走向衰弱的边缘。
卡兰抱着自己最小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仔细观察那名正常降生的婴儿。
刚来到这世间的人类很柔软,也很热,看上去丑丑的,像一只皱巴巴的灵长类生物。
人不会成熟于人造子宫中,身上插满管子。
也不会自出生起就被赋予一个毫无温度的产品编号。
这是新型人类所习得的另一个常识。
年轻的帝王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脸,然后不出意外地收获一声响亮的啼哭。
再之后,身体不算强壮的幼崽毫不吝啬地尿了他一身,并且对这不太熟练的怀抱表达出大大的不满。
没什么精神的波旁夫人第一次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他将你身上弄脏了呀。”
她低声说。
“没关系。”
卡兰回答。
他意识到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将迎来一次分别。
新型人类对于死亡降临的气味更为敏锐。
那时他还不知道沙玛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搞出的手脚,但他能够理解医疗官给出的报告,也预见到生命的流逝。他的“母亲”即将踏入河流的另一侧,到死也不得自由。
“我会爱护他,以及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人。”
他平静地给出承诺。
大部分时候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残次品都没什么同理心,也不太能够共情,早年的成长轨迹更是令这种缺陷雪上加霜,一言一行皆昭示着他们与正常人类的差异,让那些话语听起来过分冰冷。
“我会让你的遗骸返回故乡,永远不用长眠于老克里芬的身边。”
他来不及在活着的时候送走对方。
于是不祥的言辞在这样一个新生命降临、旧生命即将逝去的当下,显得尤为残酷。
但是波旁夫人笑着拉住他的手。
“谢谢你。”
淡淡金棕色的眼睛弯弯的,女人温柔地看向自己养大的孩子。医疗官断言身负基因缺陷的残次品很难活过二十岁,然而新型人类嗤之以鼻。
皇帝那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指还被小婴儿握在手里、被本能地咂一咂。
“请将他一起送走,送到很远很远的星域。沙玛努恨他。”
“好。”
卡兰回答。
“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柔软的手轻轻拂开年轻帝王的额发,像是在安慰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你自己又要怎么办呢,卡兰。”
“监判院等不及了,沙玛努也等不及了,他们都想让你死。”
疲倦的死气笼罩上来,波旁夫人就那样长久地注视着他:“但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我的家族无法为你提供人脉助力,他们早已衰竭。”
女人低声说,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我的一生很失败,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卡兰不喜欢看见金棕色的眼眸蒙上阴翳的样子。
这会让他想起既定的死亡。
百年前,构成他“母亲”这一亲缘关系的人类躺在床上,于一个寻常的午后无声离去。
而现在,一只相似的眼睛带着意外的情绪盯住他,男人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
如果是真正的野生动物,大型花豹的尾巴一定会在好奇心发作时微微摇晃。
“来源于我的母亲。”
怀带着对询问的疑惑,朗慢慢地说,倒是没想赖掉这个作答环节:“她沿用旧地的古老姓氏,我跟随她的姓。”
“大部分人类依旧喜欢以父亲一系的姓氏为孩子命名吧?”
白色的怪诞笑着追问,并做好了被拒答的准备。
但是男人认真地想了想,并未计较多出来的一轮提问,依旧予以解答:“他们不太在意。或者说他们最开始没考虑过拥有一个孩子,我的父亲也从不谈论自己的姓氏和过往。”
很奇怪,这是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的话题,却在这样的时刻自然吐露。
或许是因为卡兰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在未来也不像是同人有着太多交集的样子,不用担心一些复杂的身份标签被拿去当成威胁材料。
又或许是因为对方让他活了下来。
心满意足的非人之物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招招手。
莫名其妙的人类靠近一些,然后他觉察到白色的人形轻微地嗅嗅,好像在闻什么美食,也像是在**型性地吸猫。
“你……会一直这样吗?”
谨慎地选取措辞,朗低声问。
“没有固定的姿态,时时刻刻都在改变。”
“你想看看我真正的脸。”
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卡兰从容收敛起那些小动作:“你想问我是不是真实活着的。”
他没有在意这样的冒犯。
“看来监判院连历史教材上我的肖像都一并删去了,否则你不会对我的样貌怀带好奇。又或者你只想见见活化石?”
“你是活着的吗?”
这一次男人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坦诚地望向面前的交谈者。
问答游戏已经悄然截止,但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未曾提及。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发疯了,现在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名百年前坠入阿卡夏的人类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幽灵还是幻觉。”
卡兰没有回答。
在朗的目光下,那些虚假的五官开始缓慢溶解。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可怖的场景,像每一个劣质恐怖片里所呈现的引发尖叫的镜头一样。
但是星舰的主导者有一双很宁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像是看着一块石头,一截草木,陈旧的亡者正温和地注视着同自己隔河相对的生者。
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
触感冰冷,失去伪装后,卡兰的身上不带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有那么一瞬间,朗甚至觉得自己触碰到的是一片虚无。
白色的人形沉入另一个维度,长久地浸没在阴影之中,没有任何光线可以将其照亮。
他已经得到答案。
等到乱七八糟的面部细节重新排列凝聚、如同透过画布的完成作品般展现时,朗第一次看见买下自己的家伙的真实面貌。
心底的声音告诉他,这就是对方真正的样子。
那是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的脸。
也是属于曾经以人类的身份所活着的,卡兰·苏利耶的脸。
白色的睫毛很长。
看起来很柔软。
整张脸不再那么虚伪平庸。
却依旧缺乏活力与色素,像是一株美丽但是即将枯萎的植物。
人类感受到一点点来自过去的悲伤。
他想起来,在成堆的档案里、在历史记录所提及的部分里,当整颗首都星于八十七年前坠入阿卡夏时,被称为疯王的皇帝只有二十四岁。
那是一个走上战场都会令人觉得惋惜的年纪。
“别露出那种神情。”
卡兰笑了,很久不曾用回自己的脸让他感到一点新鲜。
他用指尖弹了弹男人的手背,弹走那些灰暗的情绪。
“你应该叫我叔叔。”
朗:“???”
新年快乐。
英语中什么叔伯舅,全都是uncle……多么简单粗暴的发音。
你看,狡猾的萨一口咬死自己是年上,管他身体和人格是不是新的,反正他就是年上。
但是老实人则会认真开始考虑对方的年龄应该怎么算。
“求助,人在掉线的时候年龄需要累积吗”.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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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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