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处于深层次的昏睡状态中,人类也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潮汐含住他,就像一只翻找食物的食蚁兽那样,也像一只正在过滤磷虾的巨鲸,一点点地刮干净遭到污染的部分。
幼年期的儿童往往会有某种心得体会,当他们得到了一块过于喜欢的糖果,会紧紧地锁在嘴巴里,舍不得嚼碎咽下,试图让甘甜的余味回荡得更长久一些。
他们宝贝这份来之不易的甜蜜,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只能咽着口水舔一舔。
原本安静蛰伏的污染因为过度靠近污染源,而迅速醒过来,试图加速所依附躯体的异化。
但是最终它们被死死压制住,只能横冲直撞到处乱窜。
融化的纯白怪诞将所有可能造成事态进一步恶化的部分收敛在“表皮”之下,不直接触碰脆弱的短命种,柔和的潮却连一丝一毫的污染都不放过。
当祂蚕食到左腿部分时,昏迷中的人类几乎醒来。他撑不住了,于无意识中一把攥住什么东西。
他抓住的是卡兰的一条触肢。
商品先生截至目前为止,大部分世间都很安静,即便是作出警告的低吼时音量也不算大。
但是当潮汐翻搅他的头颅,将眼眶中残留的腐烂肉芽和最根深蒂固的星核余烬啃食走时,人类的整个身体都弹起来,发出剧烈的喘/息声。
“痛……”,蜷缩起来的四肢都在剧烈抽搐,无意识也无意义的含混话语从喉咙深处挤出,像是某种终于开始示弱的悲鸣。
手指在抓挠,人类差不多要从那堆新雪般簇拥在身侧的怪诞间滑下去。
“……太痛……了……”
法赫纳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它不停地刷新,将酢浆草清空又重置,活像是焦虑发作。
卡兰在进食时一般不会说话,也不会接受打扰。
早年的生活让他养成了用餐时不快不慢、每一口都精准遵循着固定吞咽时间的习惯。但眼下祂被催促着一再加速,快快地清理掉所有不该存在于这具身体中的东西。
富含污染的污秽犹如油脂丰富的鱼腹,快速消融在无数细密到肉眼不可见的牙齿间。
祂在最后还不忘刮去难以长好、反复溃烂的那一层伤口表面,直到原本发黑**的部分重新流出鲜红色的血。
在这之前,人类烂掉了一半。
祂尝到一点污染源抑制剂的味道。在如此微不足道的干预措施下,对方还能活上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物种的生命力之顽强再度刷新了祂的认知。
潮汐触摸柔软的内腔,让拔除糟糕部分后残破而孱弱的器官快速愈合,也让原本激烈跳动后变得不规律的心脏重新稳定下来。
黑褐色的血液量很大,有一些滴落在预料之外的地方,被迅速张开的蠕动小嘴接走。
但紧接着,经年不愈的断面和凹陷窟窿开始缓慢愈合收束。
像是为生病的植物修剪去多余的枝叶,虽然现在看上去有点惨,但人类会很好地活着。
污染会免疫一切麻醉手段。
大部分太过靠近阿卡夏的人类,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侵蚀转化,向着异种的深渊滑落。
昏睡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精神的触须缠绕住陷入痛苦沉睡的意识,进行一次温和的疏导。
那些长久以来造成痛苦的地方已经停息尖叫,重新回归正常的血肉。
流了一脸冷汗的男人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腔和跳动的心脏,几乎看不出来他还活着。
卡兰在对方的脑海里翻翻捡捡,寻找一些飞溅出来的浪花,编织成轻盈的美梦。
祂没有去窥探更深层的东西,对于人类而言那些属于个人**,但是浪的边角已经是足够合适的做梦材料。
梦的编织者看见了两双手,一个侧脸,一些坐在一起的年轻人,以及几乎是充斥在意识每一个角落的图案。
虽然祂还没有完全更新迭代完近一百年间人类社会所发生的大小新闻,但祂依旧辨识出,那是一只三足金乌的图案。
女人的手轻轻地触摸头顶,带来一些柔和而温暖的记忆,另一双更为有力的手臂则举起四肢刨动的小家伙。那是来自于母亲和父亲的手臂。
男人侧过头,看着镜子中的侧脸——那张脸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并且更加意气风发且不服输,正略带紧张地调整制服的衣领,胸口还别着一枚勋章——卡兰猜测那是对方获得的第一枚勋章。
年纪相仿的人类围着火堆坐在一起,记忆的主人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于是其他人全都大笑出来。
然后,悬挂的白鹰标志被取下,三足金乌取而代之。
它们充盈在梦的每一个角落,却又旋即如同燃烧殆尽的温热灰烬般,悄然枯萎。
即便陷入最深的梦境,人类的潜意识也会告诉他们,失去的事物永不回还。
无穷无尽的身体被渐渐收敛,卡兰正在从原始状态恢复成人类模样。
结束了一次温柔进食的存在,选择心满意足地盘踞起自己的触须和所有伴生潮汐,祂……他的手臂和身躯,缓慢地化作与普通人毫无区别的实体。
雪白的怪诞看不出任何色素存在的痕迹,而这也是他曾经称呼的由来。
马普兹科学院——彼时仍旧被称为监判院的机构,为了最大限度地契合初代星舰的波动阈值,培育出了一批身负各种缺陷的残次品。监判院只追求最大限度的精神力供给,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批寿数有限的东西,为了避免在面对公众时引发新的道德伦理纠纷,统一被称呼为新型人类。
人们在创造法赫纳时没什么经验,毕竟谁都有第一次不熟练的尝试。
堆料堆得过猛,导致星舰造成的冗余压远超任何一名正常人的承受度,因此闲置的武器迟迟找不到一位合适的同调者。
但监判院太过有先见之明。
他们研究新型人类的时间甚至比法赫纳的投产更早,还到处推销这批谁买谁上当受骗的商品。
老克里芬三世就是虚假宣传的受害者之一,兴致勃勃地接手了据听说脑袋瓜子十分聪明的卡兰,却随即发现这个所谓的新型人类除了增加宫廷的医药费开支之外毫无用处。
克里芬三世或许是个烂人,否则也养不出沙玛努那样的儿子。
但是继后却是个温和的女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对方和老皇帝是隔着几代的亲戚,因此也有一双呈现出淡淡金棕色的眼眸。
旧地人类搞杂交维持血统纯正的那一套,被搬过来抄了作业,甚至没管继后本人是否乐意。
只不过现在人们学聪明了,知道从更远的分支中寻找人选,避免因为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而制造出更多畸形儿。
毕竟光是辐射病就已经够所有人脑袋疼。
糟粕永远也不会被丢弃,它们会被当成时尚单品,每过几百年就拿出来轮回一次。
人类在移居宇宙后搞出了文明大断层,还经历过各种政体的交替更迭,共和联邦多党自治轮番上演,所有野心家都忍不住在这个舞台上逐一登场。
但是真正值得震惊的地方在于,乱七八糟的部分躲过了筛选,一样没少地被精准保留。
早期旧地的讽刺作家看到这一幕,也要为之拊掌大笑。
波旁夫人把没什么表情的缺陷商品抱起来,抱在怀里。
卡兰闻到了一点香膏的味道,还有女性的味道,没有扎成宫廷流行发式的长长碎发垂落下来,拂在他的脸上,像是春天发出绿叶的新生枝条。
人类的拥抱很暖和,波旁夫人的声音也很温柔。
在无穷无尽的繁复学习、阅读,和同调训练之外,他第一次听到了一个童话故事。
女人坐在床边,为新人类读一些不算太长的东西。
童话名叫《塞根先生的山羊》。
脑子里被哲学、严肃文学、旧地艺术与政治所塞满的商品,觉得这个故事所传达的东西十分滑稽。
他不会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只是礼貌性地微笑。
山羊很愚蠢,山羊的主人也很愚蠢。
但是波旁夫人抚摸他的脸颊,为他掖好被子的边角。
“不要被关在笼中,卡兰。”
她说,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垂落的泪水。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逐渐成型的胎儿,那是同样继承了最初的克里芬一世血脉的孩子,但她的神情却像是在温柔地流泪。
“不要被关在笼中。”
当新型人类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对方腹部,他获得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个亲吻。
一个预料之外的晚安吻没什么重量地落在他的额头,他再次被抱入一双手臂间。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喜欢人与人之间的触碰,更甚于冰冷的针头和测量仪器。
在那个瞬间,新型人类理解了“母亲”这个词语的含义。
他获得了一项本不该获得的宝物。
而这意外的馈赠构成了人格的残渣,构成了阿卡夏裂隙中残存意识的一部分,差一点湮灭在太多的死亡间,却始终固执地不曾消融。
他在他那价值两百九十里瑟的商品身上闻到一些熟悉的气味,来自于血脉的气味。
于是他微笑着摸一摸对方,几乎是怀带着好奇地将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揉开。成年男性体感上缺乏温柔的握持感,体温却更热,带着疯狂求生的挣扎劲头。
新生的污染源收束起可能带来伤害的部分,一举一动都像一名正常的人类那样。
终于自长久的痛苦中解放的男人这一次真正地陷入沉睡,而非受困于连绵不断的噩梦。被特意挑选出的美好部分构成了这暂时不会消散的梦的装饰。
法赫纳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贴着卡兰,让大片大片的酢浆草爆出颜色各异的花。
而卡兰则怀抱着他那意外买到的神秘大惊喜,仿佛崭新的雪地里被踩上了一个黑黑的花豹爪印。
在静止了一会后,他俯下身。
这是一个不太符合礼仪的举动,更不符合仪态规范。
卡兰像是故事里那头刚刚跑出来、触碰着栗子树和接骨木花朵的山羊那样,顶着白色的、整洁的皮毛,矜持地靠近尚未醒来的男人。
在不算太长的执政生涯中,他还从未做过类似的荒诞事情,但人类的条条框框对于眼下的他而言无关痛痒,也并非太过重要。
他轻轻地嗅了嗅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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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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