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的老朋友正以一种担心的眼神俯视着他,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推搡。
“海因茨,海因茨!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绿色的眼睛慢慢转动,最终看向对方的身后。
全身纯白的人站在那里。
熟悉的面貌,但缺乏色素的长发和浅色的瞳孔,令对方看起来异常又怪诞。
“卡兰……”
慢慢地说出那个名字,海因茨看起来有点迟缓。
“卡兰·苏利耶……纯白皇帝……”
“害怕吗?”
对方温和地笑着,并未走近。
海因茨摇了摇头。
刚睡醒的男人显得十分迷糊,他本能地动一动身体,盖着的深色大衣便滑落下去。他一边下意识地去捞那件衣服,一边胡乱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后摸到一些硬硬的东西。
Ignis的指挥官将手伸进口袋,把它们掏出来,发现那是一柄折叠小刀和一罐崭新的牛肉罐头。
“安德烈呢?”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手里握着那团物件。
“他的衣服还在,我睡着——”
他看清了朗的表情,然后闭上嘴巴。
很多时候,一个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Ignis的指挥官只是在某些方面有点迟钝,但不是真的傻。
黑发的男人叹着气,伸出一只手将老朋友拉起来。
“别在这里睡,小心冻死。”
“我和卡兰值下半夜,他会再陪我一会,你先回去。”
白色的人形仔细观察着那位军官的反应,他很好奇不同的人类在面对突然到来的离别时,会采取怎样的应对姿态。
朗会悲伤而痛苦,但总是很谨慎地压抑住这样的情绪,不让其他人窥见端倪。
他想知道朗的朋友会不会使用同样的表达方式。
并没有。
逐渐清醒的一方重新抬起头时,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静谧的火焰。
“他走了是吗?”
“那混账玩意儿一声不吭地跑掉了是吗?!”
海因茨将手里的罐头和小刀捏得咯吱作响,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爆炸。
他的衣服前襟还留着些鼻血的痕迹,另一只手将敌方阵营的大衣死死地捞在臂弯间,整个人原地来回踱了两步。
“我的手底下或许有一群不服管教的家伙,但还从来没有出过逃兵。”
朗看着化身喷火暴龙的旧友,麻溜地松开对方,远离两步,同卡兰肩并肩站在一起。
男人很清楚,他的这位过于较真的朋友是真的被气到发疯了。
虽然重点很奇怪。
“最好等我出去时他还在。”
那些岩浆般的情绪逐渐冷却、化为冷硬的火山岩,海因茨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树林。
“否则我会亲手把他抓回来。他没办离职手续,我不想写报告同上级解释为什么我的驻军基地突然有人消失。”
“到时候,我会抽到他再也没力气玩S/M。”
朗:“???”
聊天对象的语速过快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他听见一些不得了的东西,等到反应过来时已为时过晚。
如果早几个月,钢铁笔直的人类压根不会多想,但眼下他弯了。
“你……”
他深呼吸了几次,终究是没忍住:“你和你的部下到底每天都在搞些什么东西?”
好陌生的字眼,不太像是人能说出来的。
“你说实话,你和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卡兰终于没忍住,轻轻地笑出声。
前任帝王的情绪很淡,就连笑声也是柔顺的,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显得太过明显。
吃饱了新鲜情感的时候,他总是会变得更温和一点。
“海因茨。”
星舰的主导者呼唤了对方的名字,并且在那双绿眼睛看过来时,微微侧头。
“S/M不是这么用的。”
他学习过了。
他有补课。
“我很好奇,你是因为他的欺骗而生气,还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
Ignis的指挥官没吱声。
当大脑归于清醒,面对着朋友这不走寻常路的伴侣,一点后知后觉的拘束感终于泛涌上来。
“你是……那位卡兰·苏利耶吗?”
海因茨问。
在对方点点头后,海因茨深吸一口气。
“作为联邦的指挥官,我不会对帝国的皇帝行礼。”
朗:“???”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一头问号了好几次。
很少有这种每一步都踩在他的预判点之外的人,他对于旧友的认知还是太过浅薄了。
“允许。”
然而卡兰已经笑着给出了回答。
没有任何杂色的人形事物走近一些,牵着自己的伴侣。因为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确实没有感到害怕,毋宁说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
“我不会视其为冒犯。你是朗值得珍重的友人,也是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一位,我很感谢你的信任,在任何境地下都不曾怀疑过我的伴侣的正直为人。”
“朋友间不需要太多的繁文缛节,请维持以往的态度就好。”
气氛突然正式。
Ignis的手连牛肉罐头都不捏了,移动了好几次也没找到摆放的地方。
看不过眼的朗踹对方一脚:“他现在和帝国没什么关系。说说看,那位下士到底哪里值得你动这么大的火气。”
“你知道霍尔曼家族的娱乐传统吧,卡特肯定跟你说过。”
面无表情地踹回去,那些形象包袱终究没维持住。
海因茨嗤笑一声,慢慢地将快要拖地的大衣捞起来,叠上几道,搭在自己的臂弯处。
“我们经常组织大型猎狐猎兔活动……毕竟贵族们其它的爱好都不太健康,而那些外来入侵物种的繁殖速度又总是太快,所以这项还算积极健康的聚会隔一阵子就要来上一次。”
“卡特不行,他缺乏运动细胞,通过锻炼保持肌肉在线算他意志力坚定,指望他靠枪支捕获猎物纯属天方夜谭。”
“每次到最后都会变成我和艾琳互相较劲。”
这个话题令海因茨的表情产生一点轻度的扭曲。
“她像台猎杀机,就算我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追上。我承认在这方面自己不算什么天赋型选手,也很难比得过你和她。但是……”
绿眼睛望着自己的朋友,泛起相当严肃的意味。
“但是我所瞄准的猎物,从没有任何一只逃脱。就算掀开所有的土层、铲平那些交错的植物根系、蹲守上两天两夜,我也会将自己的目标拎回去。”
“我其实没有那么聪明,朗。就连霍斯特在最开始也觉得我过于死板、只学会了死记硬背,不懂得如何做出迂回与委婉的回应,在是否选择我作为接班人的问题上,我的叔父犹豫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但我和卡特终究流着相同的血,只是他比我更极端一点。”
海因茨正了正自己的帽子。
“所以不管那个混账东西跑到哪里去,我都会把他拖回来。他可以递交完辞职再走人,我接受一切正规流程下的决定,但绝非一声不吭地消失。”
“如果他躲进黑暗的森林中,我会铲平整个森林,再围上两百台二十万流明远射大型强照灯,让每一个角落都刺眼到反光。”
“没有人能从我的手底下把兵偷走。”
Ignis的指挥官说,他将小刀和牛肉罐头重新揣回自己的口袋中收好。
“哈默拉也不行。”
“唔,所以你不管了吗?”
法赫纳小声问。
它的主导者在夜晚将尽时悄然离去,就像从来不曾出现于内网中那样。
“现在去阻拦说不定还来得及。对方在登出后直奔星港,一次都没有回头看。”
卡兰仍旧留下一部分精力给模拟地图,他很喜欢看自己的人类滚得满身尘土的样子。
男人获得了一个短暂而温存的旧梦,旧梦的底色泛着血的味道。对方拥有一双健全的双腿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奔跑跳跃时涌现出极强的生命力。
“嗯,不管。”
苍白的手指停留在链接训练舱的端口处,卡兰笑一笑。
“不要太小看这个物种,法赫纳。那位Ignis的指挥官是认真的,他没有逞强或是说谎。”
“况且我不会过多地干涉他们的自我发展,该相遇时他们总会相遇的。”
“我懂,这是双标。”
狗狗舰咣咣锤了两下舰身。
“朗的事情你管,其他人的事情就是不加干涉,对吧。”
“如果朗偷偷跑去星港,我看你当场就要冲去将他捉回来。”
卡兰没生气,他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我做出过承诺,法赫纳。”
“——‘我会爱护他,以及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人’。”
“况且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朗想掀翻科学院,那么就去做。如果我顺着裂隙游荡到宜居星系的深处,将整颗首都星连同那些研究员一并吞下,他未必会觉得高兴——我想他反而会相当生气,气到再也没办法同我做伴侣的地步。”
“他是我永不涉足生者之岸的规则下的那一点例外,但你不能指望我将这种例外大面积推广。”
“哼哼,我就看看。”
法赫纳也注视着内网系统里努力推图的人。
“我是搞不懂人类的爱,也搞不懂这件事为什么总和痛苦关联在一起。苏莱曼·哈默拉明明开始有点喜欢上海因茨了,觉得靠近暖烘烘的灵魂很舒服,但是他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就冲着自己的脑袋开了枪。”
“那是脑袋欸,还是不能确保百分之百立刻毙命的旧式武器,手一抖射偏了会更痛,他不会觉得可怕吗?”
“对于生活在黑暗中的野兽而言,爱比死更可怕。”
卡兰没有更多的表情。他看见朗所站的地方因为火炮的轰击而崩裂,男人一头滚下去,脸颊上划开狰狞的血口。
但这样的伤并不会带到现实中来。
他们只是做着一场短暂的、共同的梦,就像一件大衣、一小罐牛肉也同样带不到现实中去那样。
“朗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没有说实话,但我们都知道一些事实。”
祂要慎重地选择自己所说的语言,阿卡夏的同源者不能轻易地做出判词。
“在很久之前,我在波旁夫人的小橱柜里看到过这样的故事。”
倘若只是单纯地引述一个故事,那么祂所带来的影响会降到最低。
“野兽向神明祈祷,希望成为人类。于是倏然间它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利爪和尖牙,匍匐在大地上,颤抖着抚摸自己新生的躯体。它曾经的同伴走过来嗅一嗅它,就像嗅闻一名真正的人类。”
法赫纳哆嗦两下,它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也不太想问嗅闻之后的情节。
“这是小孩子应该看的东西吗?”
它疯狂吐槽。
“我都不会给D108看这种书!”
卡兰摸了摸自己的半身。
“所以那些爱憎与希望只会带来痛苦,因为带着孔洞的腐烂心脏永远留不住它们,只是目睹这样的爱意从中流过,就会让黑暗中的野兽发狂。因此在它迸发出一点苗头的时候,快速掐灭是及时止损的合格做法。”
他笑着望向远方。
“不过他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干脆利落。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上一阵子,直到第五个、第六个夜晚来临,直到黎明的光线撕下那张带着血肉的皮。”
“那是曾经的我也会做的梦。”
白色的睫毛垂落,祂看见女人的脸庞和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手臂。
“在没有被亲吻拥抱前,我不会觉得疼痛难以忍受。但是发现流泪可以得到回应后,我就再也无法接受那些研究员握持的探针和穿透颅骨的电钻。”
“像‘人’一样活着,是这宇宙间最漫长又最短暂的事情。”
在遥远的星港,有小型飞船快速办理完起飞流程,点燃了引擎。
它什么都没有带走,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两手空空。
星舰的主导者看着,也只是看着,正如他长久以来喜欢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人类。
卡兰在寂静中轻轻地哼起一首曲调古怪的歌谣,那是人类所不能辨识的语言,更像是千万张口的窃窃私语。
但法赫纳理解了所有的话语。
“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真正的我。”
在那腐烂的表象之下,没有一颗能够真正懂得爱的心。它们流着血,学着人,发出细小的哀声来。
“然而当你看清的那一刻,你将再也不会爱上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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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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