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虚无感再次出现,蜃楼只觉身体一轻,似被人从沉重的枕套里抽了出来,又变成一团轻飘飘的、随风游荡的棉絮。
冥冥之中,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让他脱出躯体、穿破时空的罅隙,回到最初的开始——
那间满溢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他在希娅的世界度过漫长的数月,于此处的现实而言,似乎仅过去数天而已。躺在病床上的女孩闭着眼睛,容貌秀气,面色却苍白得吓人。蜃楼看着她的脸,花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来,那是他原本的身体。
对、对。
被系统强行带进游戏里的那一天,她失足从六楼摔了下来。然后就是系统出现、和她签订契约……看来系统履行了诺言,她不但没死,胳膊腿也都还在……
蜃楼回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移动他的视线,转到了女孩床前贴着的名牌上。
23楼……028室,**?
本该写着名字的姓名栏被模糊成一片,蜃楼无法辨识出字迹,心情变得沮丧。他又在病房里转了一圈,试图找到些别的线索,可是徒劳无功——她的储物柜里只放了几件衣物和生活用品。上面并没有写着名字。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是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妇女,蜃楼下意识想退避,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是灵魂状态,干脆飘到她身边,细细地将人打量了一番。
这位是……
啊。
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走到女孩床前,坐下来看她。
“小*,都快工作的人了,还和你爸爸他们赌什么气?”她说着,或是呼唤女孩昵称的那段语言模模糊糊的,让人听不真切,“六楼那么高的地方也敢跳,妈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唉……”
病床上的女孩依旧闭着眼睛。
而蜃楼看着中年妇女,尘封的记忆苏醒,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的生父生母在她高考后离婚了。之后两人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她则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无论对哪个“家”而言,她都像是个局外人。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四年,她过得不算好,却也算不上太差。爸爸的家庭与她的大学同在一个市里,对她还算宽和,至少给的生活费够她吃饭。即便到了该搬出宿舍、找实习工作的时候,爸爸再婚的阿姨那位阿姨还热心地给她介绍租房……
……
她怎么可能是自己从跳下来的呢。
可话说回来,她又是为什么要上六楼天台散心来着?
可惜病床上的女孩没有反应,只有她的生母叹了口气,将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快毕业了,你压力大,我们都明白。可是,小*,你是不是也该为爸爸妈妈想想呢?我们都有了新的家庭,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时候了,你也该懂事些,别再胡闹了。”
“你爸是让你租了他的房子一年没错,可大学这几年的生活费,他也没少你的啊。”妈妈说着,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再说了,那么好的房子,房租也不贵,你有什么好闹脾气的?”
蜃楼怔在原地,忽然注意到病床上的女孩眼睫扇动。下一秒,惊人的事发生了——她的灵魂明明还在角落观察着这一切,那本该无主的身体却倏然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妈妈却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那可不是他的房子了,大婶。”女孩打了个呵欠,嘲讽地说,“整间屋子早过户给他新家的儿子了。你女儿可不只是在给亲爹付房租,还在打工帮人家养儿子呢。”
妈妈愣了一下,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后意识到什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急匆匆地往门外去了。
蜃楼看着她远去,依稀听见她愤怒地呼喊她生父姓名的声音。
然后,他想起来了。
的确,她之所以会苦闷、会跑到天台去散心,就是这个原因。
她租了一年后妈介绍的房子,直到中介来商量加房租时说漏嘴,她才知道她的房东原来是她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
吔?等等,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她的灵魂不是在这里吗?那么刚才,病床上是谁在说话?
蜃楼瞪大眼睛,重新将视线转回病床,忽而对上一道分外炙热的视线——病床上的女孩,或者说她身体里的那个存在,竟然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她了。
“哈……”女孩微笑起来,“看来你没听我的话嘛,大、人。”
刻意拉长的嗓音,意味深长的语气,她是从来不会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的。
在蜃楼的认知里,只有一个家伙是这样的性格。
蜃楼想要说些什么。魂体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可以称之为声音的震动。
女孩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没用的。焰那个菜鸟只能给你提供观察的角度,你是没办法被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也不能和他们进行交流的。”
那你又为什么能看到我……
蜃楼腹诽着,女孩却仿佛能读出他心中所想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你既然能来到这里,已经知道我到底是谁了吧?”
……
蜃楼看着她,或更确切地说,是她看着真正的蜃楼,露出了恍惚的神色。
“我还以为你会留恋那里的生活呢。”女孩支着下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爱你啦。”
“住院这几天,你爸爸甚至都没来看过你一眼。对妈妈来说,你这个女儿也好像没那么重要……顺便一提,你的医药费没人愿意出,是我想办法垫付的哦。”
“可在《不合格皇女》里,一切就不一样了。”她顿了一下,从水果篮里取出一个苹果,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循循善诱地说,“在那里,你是至高无上的大魔法师。希娅喜欢你,季诺拥护你,阿忒菈畏惧你。无论是金钱、权利还是爱,对蜃楼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要说蜃楼依然非常坚定地想要回到现实,那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如系统所说,他的确有几分留恋《不合格皇女》的世界——至少在那里,还有人需要他,而他也能帮助很多人。
可如果一切真有那么美好,真正的蜃楼又何必想方设法地逃离那里?
这怎么想都不会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坐在病床上的女孩也不多说话,咔滋咔滋地咬起了苹果。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争执的声音;女孩走下床,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妈妈气愤的声音也从门外传过来:“钟建国!那房子的首付明明有我一半!你倒好,就这样白送给别人的儿子……好,我不计较,那我付的钱你得还我!还有……”
“你看,”女孩咬着苹果,望向角落里的蜃楼,“比起你这个女儿,她好像更关心钱和房子哦。”
蜃楼有些无措。
幸好他不能说话、也不必绞尽脑汁去想该怎么反驳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的确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走廊里的妈妈挂了电话,脚步变得有些急促。她朝着病房的方向大步走过来,而蜃楼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直到无形的身体穿过墙壁,才意识到现在该面对妈妈怒火的人,并不是他。
“一个人要想好好地活,身体和精神,总该有一个强大。”女孩扔掉果核,自言自语般轻松地说着,“但是,**,你站在天台的那几个小时,难道就没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吗?”
“如果你真的怕死、不想死、只想活着,怎么会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你啊,是从内而外都很弱的家伙。所以,我才把我的身体给你……”
“不然,在这个世界差点活不过23岁的你,在那个世界,连‘序章’都活不过去。”
该说不愧是蜃楼本尊,毒舌一针见血。蜃楼在病房的角落蜷成一团,不知该对她的话作什么反应。
女孩笑了一声,关上房门,躺回床上。她动摇蜃楼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即便焰依旧死缠烂打,另一边的希娅也会想方设法让女孩的灵魂继续留在那个世界陪伴她。
这才是真正的双赢。
“好啦,你回去再自己想想吧,等希娅登上皇位的时候我们再做决定。”女孩说,“不过,你已经和那具身体融合得很好了,我能看得出来。至于这边嘛,就交给我——”
话音刚落,妈妈愤怒地推门走了进来。她看不见角落里的蜃楼,只朝着病床上的女孩责怪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你是不是……”
女孩抿了抿嘴唇,从枕头下抽出一本薄薄的书。
在蜃楼即将被重新展开的时空罅隙吞没之前,她将那本书丢进角落里,与此同时,用口型说了一句,“礼物”。
本为实质的书被罅隙飞快地搅碎吞并,妈妈闻声望去,却只能看见一片干净的角落。她拧起眉头,只当自己眼花,转过头去,又对着病床上的人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
从女孩作为女儿出生,到不睦的夫妻为了让她安心高考自我感动式的隐瞒,后来怨偶终于相离、各自成婚,这个女孩,则成了他们这段失败的关系抹而不去的“污点”。
她总是不懂事,总是给他们带来麻烦,就像今天一样。
躺在床上的蜃楼本尊嗤笑一声。
这个世界不比《不合格皇女》美好多少,但有一件他尤其想要的东西。
修复女孩的身体耗费了他不少力量,现在也懒得将精力浪费在那个抱怨的女人身上。他半阖双目,捻着床单,在心底盘算着日子。
那边的世界过去一月,这里也才过去一天而已。
不需要等待太久,“蜃楼”很快会得出他的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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