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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楼往外眺望,城市璀璨的灯光嵌在夜色里,像一簇快要燃尽的篝火堆。
吴遥手里的烟头也发着红光,像柴火堆里一簇岌岌可危的火点。
她想起在蟒山时练就的点火本领。
蟒山在大山里,春季潮湿、冬季积雪,柴火总是湿漉漉的,点不燃,就需要有引火的东西,可以是一把干木头须子,也可以是几张不要的废纸。一般都是去后院柴火堆里拾碎木料,毕竟纸是珍贵的。
她总能飞快地点起火。吴扬常夸:姐姐真厉害,是烧火冠军。
对于如何烧火这样的事,他自然是一窍不通,因为吴遥在点火烧饭时,吴扬一般是在旁边画画、捉蚂蚱。
记得有一回,下了场雨。
吴扬放学了,爸爸和奶奶也快回家了——吴遥那个学期没交齐学费,没有学上,负责给家中烧火做饭。
雨点砸在门前水洼里,吴扬欢快地穿着雨靴跑进水洼,踩溅起泥水飞溅,吴遥一时心动,也跑进雨里和吴扬一起踩水。
等她姗姗来迟想起——忘记给后院柴堆盖上遮雨的油纸了!一切都太迟了,倚在那堵土墙边的柴堆都被雨水打得又潮又蔫,像淋着满身雨水的吴遥一样。
火点不着,吴遥着急之下撕了两张吴扬的画纸丢进柴火堆。
“哗——”
火点起来了。
可吴扬这回没有在旁边夸她,因为火里烧的是他的画,吴扬大哭起来,恰逢那天吴父大概是又赌输了,他的脸色很臭,吴扬一哭又哭得他心烦,家里的锅碗瓢盆便遭了殃。
好容易奶奶用明天买玩具的理由哄停了吴扬。
吴遥松了口气,开始做饭,她端了盆水摇摇晃晃走过吴父身侧,一个始料未及的巴掌突然落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了地上,“谁让你撕他画本子了?**养的……”
吴遥被扇得脸颊火辣辣的,头有点晕。
眩晕的目光里,瞧见了那捧被水浇灭的火堆,烧过的木棍被水淬过是油黑色的,间杂着红色蓝色的火星子,升起灰白色的烟,像极了一座坟包。
她就是从那样的泥泞中……不,应该说是坟土中爬出来的。这是烙刻在她生命中的印记,她洗脱不掉的烙印。
而辜玉……
尽管吴遥早有想到两人身份背景或许有所差异,但她一直以反正两人也不会长久为由,回避去触碰、面对天差地别的家庭背景。
但今晚和李修的见面像撕开了她自欺欺人的面具,让吴遥意识到,横隔在两人之间的是天堑,是躲不过的裂谷。
她可以无视,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不求结果的恋爱,可如同今晚般的落差感会随时出现,像钻骨的蚂蚁,时刻往她脆弱的自尊上咬一口。
夜里起风了,吴遥锁骨处的红痕也被吹得瑟缩。
她准备掐灭烟回屋,却没找到阳台处自己习惯用来掐烟的死花盆,发现阳台倒是多了两盆不知名字的花草。
“哗——”
阳台推拉门打开。
吴遥来不及掐灭烟头,就直愣愣对上辜玉的眼睛,一时有些尴尬:“呃,我…有点睡不着。”
“嗯。”
辜玉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裸露的小腿,抬了抬手中的毯子,提醒道:“外面冷,进来抽吧,没关系。”
“……”
给她说得像什么老烟民。
吴遥随机挑了一盆幸运花草掐了烟,迎着辜玉的目光匆匆进屋了,语气有点心虚:“没,我没那么爱抽烟,只是睡不着,随手。”
辜玉阖上阳台门,将手里的毯子裹在了吴遥身上,双臂同时从背后环抱了过来,抱住了吴遥的腰。
他的鼻尖俯在吴遥脖颈处,轻嗅了嗅,评价:“嗯,烟味不重。”
气息一顿,“就是有点凉,不太长记性。”
吴遥在阳台吹了好一会冷风,身上是冰冷,但辜玉身上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凉飕飕的,显然也不是刚刚才从被子里出来的。
吴遥挑眉,正要问他这“只许州官防火不许百姓点灯”是什么意思。辜玉先一步将她抱到了沙发上,拿起另一张毯子盖住了她的腿。
暖风从空调里冒出,客厅里不一会便盈起了令人从容的温度。
吴遥捧着一杯热水,水蒸气扑在脸上,呼吸也湿热起来。
“怎么睡不着?”
辜玉坐在沙发下地毯边问她。
从吴遥的角度看,他的眉心是不安的,微棕色的瞳孔注视着吴遥,似乎也同样不平静。他也好像有话想说。
吴遥抿了口热水,滚烫的水哽在喉咙里,烫得嗓子发疼。
她放下水杯,顿了下,将双腿蜷上沙发,缩进了毯子里,指甲轻掐着手心,眼睫毛像沉沉的帽檐,浓郁地阻了光线。
她犹豫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今晚,星星挺多的。”
辜玉的视线随之望向阳台外,“嗯?”
“我小时候不喜欢看星星,是因为觉得它们在盯着我,嘲笑我。”
吴遥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看辜玉,目光落在毯子的一处星星涂鸦上,声音缓慢而冰冷:“我……和你,和李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家很穷,真的很穷,连学都上不起的那种。17岁的我连该怎么往山外面逃都不知道,更别提知道美国在哪里……”
说到这,吴遥又顿住了。
说出这些自揭伤疤的话并没有给她任何释然感,那些成堆成堆的黑暗反而叫嚣着,从阳台外越过玻璃门,闯进了亮堂堂的客厅里。
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一时哑然。
顿了顿,她掐着自己的手指,继续逼自己开口。
“家里没钱,也没有人希望我出生。我们那,我们家那,生个女孩还不如多头牲口有用……”
说到这,辜玉忽然叫了一声,“吴遥。”
吴遥似没听见,毫无反应。兀自垂着眼,神态嘲讽。
正要接着开口,再次被辜玉打断。
“吴遥!”
他的声音急促又严肃,猛地将吴遥从神思中拉出。
她回过神,见辜玉不知何时从地毯上坐到了沙发上,就坐在自己身边,正微蹙着眉心看自己。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问。
吴遥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心微微沉了沉,“你不想听我说这些吗……”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将这些你原本不想说的事情告诉我?”
辜玉的话让吴遥发愣。
她没接话。
“关于你以前的故事,你如果想和我分享,我一定很愿意听;但不是像今天这样——你不想讲,你很痛苦。”
吴遥看着他,眼瞳有些失焦,瞳仁沉黑,像是要融化在黑暗里。
辜玉剥开毛毯,将吴遥抱进怀里,抚摸她因为出汗贴在脸颊边的头发,亲吻她不愿闭上的眼睛,直到感觉到她不再打颤,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愿意讲的话,是可以不用讲的。”辜玉的嗓音轻和,“如果,有些事情埋在过去、留在回忆里,比告诉我更让你有安全感,那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告诉我,吴遥。”
……
夜深,吴遥的心绪混乱迷茫,又起伏着无法入眠,摸索着去床头柜找褪黑素。辜玉同样还未入眠,索性将她拉进怀里接吻。
吴遥喘着气,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奋力看清黑夜里的辜玉,“我现在脑子有点乱……睡不着,不然我还是出去……”
“不用。”辜玉咬了咬吴遥的嘴唇,滚热的气息顺着她的脖颈向下,舌尖路过之处引起一阵战栗,不由分说地将吴遥凌乱的思绪都拉了回来,集中于此时此刻的身体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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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时,日光已经从窗帘缝隙里泄了进来。
吴遥坐起身,扶着腰缓了会,看眼手机,居然已经过了十点一刻。
睡迟了这么久,Liz居然都没有夺命连环call过来骂她?
吴遥有些回忆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揉着太阳穴缓缓走出房间。辜玉在客厅看电脑,他背对着吴遥房间,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股市数据图。
听见她出来,便将电脑搁在了桌上。
“醒了吃点东西吧。给你点了些早晨,应该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你先去洗漱。”
“哦,好。”
吴遥怔神着,洗漱时才想起来自己还要上班,匆匆出来找手机给Liz发消息,辜玉从厨房探出半边身子,提醒:“我帮你和Liz请过假了,说你身体不舒服,早上不去。”
吴遥叼着牙刷停了下来,含糊道:“哦……那他没说什么?”
她腹诽,这个Liz也不发个红包慰问一下老朋友。
“没说什么。”辜玉神色平静,“他只说——”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深意地看了眼吴遥,没有马上说下去。
吴遥追问:“说什么?”
“他说,确定请的是病假,不是产假?”
“……”
吴遥反应了会才理解这话的言外之意,含着泡沫嘀咕了一句“有病”,略不自然地叼着牙刷走了。
没有上班的早晨被拉得漫长,吴遥慢悠悠地吃过早晨,见辜玉在旁边看电脑,便也端了个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另一端办公。
坐在沙发上时,想起昨夜在这客厅中止的对话。
还以为自己能坦然潇洒谈起过去,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了那副不堪的样子。
吴遥一边懊恼地回忆自己昨晚是否掉了眼泪,一边思索辜玉现在会怎么看她。
她出神地盯着辜玉。
大概有所察觉,辜玉扭过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没来得及收回,就听到辜玉开口。
“我以前学的是金融,毕业以后也一直在金融行业工作。做了五六年左右,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辞职后,就去葫芦岛开了那家民宿。”
吴遥一怔。
“前两天和旧同事碰面,偶然说起他工作上的事情,请我帮他分析一下股市状况。”辜玉道。
吴遥默默收回目光。
这算是……向她交待自己的过去?
吴遥并不擅长接话,也不擅长去挖掘别人过去的任何细节。因而“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辜玉大抵以为她饿了,因而反应平淡,便笑着合上电脑。
“我们出去吃饭?上次朋友推荐了一家餐厅,离你们公司不远,吃完正好过去。”
那家餐厅算一家私人餐馆,藏在居民楼中的一栋独立建筑,每日定制菜单,按位预定。
味道不错,是沥京人偏好的鲜甜口。
吃饭时,辜玉向她说起自己的从前,包括在哪里出生、哪里长大,以及相继离开的母亲、父亲。
吴遥听到这时,想打断辜玉,告诉他:正如昨晚他说的话,有些事情并不一定需要将回忆揭开,一一坦露出来才算合格。
但紧接着听他提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是个很勇敢的小孩,从小就比自己更加大胆,敢做许多他没有勇气做的事情,比如翻墙、逃学,小小一个人就敢买上机票去到离家几千公里的城市。
她也很淘气,有一年圣诞节,她将从中国城里买的摔炮和小烟花扔到了邻居家的圣诞树里,害那一家白人圣诞树烧焦了半棵不说,还险些把自己的头发都燎光了。
“那家人有严重的种族歧视!总是故意朝我眯眼睛,我替天行道,烧他一棵树怎么了?”被辜玉抓到现行时,她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错。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要是刚才我来晚一点,那火都要烧到你头上了!”
辜玉十分愤怒,她却还不以为意地抓了抓自己被烧得只剩发根的头发,哼哼一声:“那怎么了?那我就是英勇就义的大英雄、大侠客,以后要留在传说里的——”
话没说完,挨了辜玉一记锤。
“回家的时候还敢这么说,就等着挨骂吧。等下记得躲我后面,别说话。”
不知为何,辜玉在描述这些画面时,吴遥的面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鲜活无比的女孩。
她顽皮却正义、淘气却勇敢,她时刻斗志昂扬,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别人时好像随时都会笑出来,似乎无论有多少挫折病痛都无法浇灭她眼里的光。
像一只……活力十足的小仓鼠,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如果在仓鼠轮上安上发电器,她能靠自己的双脚踩亮一座城的灯泡。
吴遥听到这时,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神情也变得柔和温暖。
辜玉见状,有些意外,也跟着笑了笑。
顿了下,又说:“她以前总念叨着去找什么世外桃源,我不信,后来她真的找到了,就在葫芦岛。她的最后一段生命,就是在那度过的。”
“后来我辞职之后,有一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刚好收到她给我发的定时邮件。”
哥,送你三个锦囊妙计:
一、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就去葫芦岛;
二、如果觉得生活沉闷,就去染一头爆炸大金毛;
三、如果染了爆炸大金毛还是沉闷的话,就买艘船去海上漂流。
……
餐馆所在的巷子口有棵很高的杉树。
巷口有风一卷,漫天红叶飞舞起来,带过一阵沙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一个不慎,便有沙砾磨红了眼睛。
两人满腹心思走回公司楼下。
临别前,辜玉说:“我要离开一趟,今晚的飞机。回新加坡,处理……一些事情,可能要几天时间。”
他不错眼地看着吴遥,目光里藏着她看不出的深情和微小的不安。
“等我回来,吴遥。”
吴遥没注意,只以为他要回家处理事情,点了点头说好。
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神色纠结。
“那个,我跟你说个事啊。”
“我应该……认识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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