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酉时刚过,邵时婉便差人往东街武安侯府请严长泽去了。
那人在偏门外对长泽一揖,将那艳红的帖子递与他,言道:“小人承延,我家主子昨日有言,要宴请公子以表歉意,奈何天公不作美,主子昨日身体抱恙,如今刚有好转,便想借这夕阳余晖,在碧江上设宴公子,游船将至,不知公子得空与否?”
严长泽奇道,昨日不是顾兄说饭食已讫才不去吗,怎是抱恙,莫不是积食了?
他点头回礼,问道:“你家主子身体如何?”
承延再次将帖子递给他,言道:“公子去了便知。”
他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是几行清秀的字迹,上面写道:
残阳不解公子意,余晖烧灼碧江心,碧江有心,公子有意否?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孟浪之词,严长泽心想,他若是个娇滴滴的女郎,定会被顾公子这花言巧语哄得不知何为天南、何为地北。
他暗自庆幸,他既不是那女郎,又学不会推心置腹、坦诚相待。
他将那帖子还给承延,道:“我且先去更衣,小哥稍待。”说罢,便转身回去了,顺手关了那偏门,独留承延一人在外等候。
不到一刻钟,承延就看见他推了门出来,只见他身上穿得与方才并无二致,还是那黑色窄袖圆领长袍,只是头发看上去干爽了些许,衣袍也更平整了些。
“这位小哥?”承延回过神来,只听他十分客气地说道,“劳请带路。”
承延引他上了马车,为他驱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约莫过了半刻钟,马车停在了朱雀门外街巷寂静无人的岁安江边。
严长泽见马车停了,便掀了帘子朝外看去,承延跳下马车,指着那岁安桥匾上的大字,道:“公子,就是这里了。”
他抬头看了看桥匾上那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的“岁安桥”三个大字,又低头去瞧那污浊不堪的江水,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不解道:“这便是你家主子口中的‘碧江’?”
承延陪笑道:“正是。”
严长泽正想说他几句,但又想到,他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侍从,何须为难他,也就没有再言其他。
他只是看着那江水,哭笑不得,若是放在前几年,有人放着岁安之名不顾,唤它“碧江”,那也无可厚非;可如今这江水,哪还配得上一个“碧”字,残阳余晖洒落,使得原本就浑浊的江水现出一抹殷红,整条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江上一艘画舫缓缓行至,船只上面只粗略地镶嵌着一些雕花,船头高高翘起,上边挂着两个红灯笼,并未亮灯,船边还挂着几许隔帘,风轻轻带过,还略微看得见里面的白衣公子正在点茶。
他从未见过如此简素的画舫,更何况这几年里,只要一到夕落,那些游船也好、画舫也罢,都会刻意绕开这岁安江。
“外面风寒,严公子不进来坐坐么?”熟悉的声音从那画舫上传来,他有些动容,许久未曾有喊过他“严公子”了。
一旁的承延拉了绳子替他稳住船只,他微微躬身,钻了进去。
一进去,就闻茶香扑鼻,与外面不同的是,这画舫里间尽是奢华,内里还挂有许多的水晶吊铃,轻轻晃动着;热汤滚沸,白烟缭绕,一旁的邵时婉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着茶筅轻轻击拂——她正点着茶。
“坐呀。”邵时婉见他进来了,歪着脑袋看他,调侃道,“长泽呀,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一句‘严公子’就要与我生分了?”
说话间,她没顾上手里的茶筅,一不小心,茶渍跃出茶盏,停留在那雪白的衣袖上。
严长泽见状,堪堪收回刚准备说出口的夸赞之语,只感叹道:“顾兄好生雅兴,”又指了指她的袖口,“只是……”
她低头看向自己那洁白的衣袖上沾了几滴茶渍,不甚在意,又拿起一旁的热汤倒入茶盏中,略显笨拙地继续击拂着,才道:“无妨,一件衣裳罢了。”
他走过去,坐到了她的对面,看着那生疏的点茶手法,疑惑道:“顾兄,以前可学过点茶?”
“不曾,这几日到金陵,才跟梁园的伙计学了些皮毛,”她莞尔,又道,“难为你要喝我这涩口之茶了。”但她的话语里丝毫没有半分的歉意。
严长泽越想越觉得奇怪,按理说,但凡是些个有头脸的世家公子女郎,自小都会学这点茶之技,他见她衣着、谈吐也皆非如她所言,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平头百姓,怎就没学点茶呢?
“顾兄不喜欢点茶?”他试探着她,非凡时期,他只怕她是那齐人。
“还行。”以前她听过他提起点茶这事,也知道些,“只是以前嫌麻烦,不太想学,家中父兄娇惯我,不忍勉强,也就这半吊子的功夫了。”
她滴水不漏,他半信半疑,却找不出任何破绽。若是纨绔子弟、白面书生,确是有不学它的理由。
他突然打心底的羡慕她,有一个任由他胡闹的父兄,不喜便不学。他不禁想,自己一介习武之人,大人为何强迫他去学着这些、他本不愿再拾起的东西呢?
也是许久之后他才明白,他的师父,其实一直都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做回那个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而不是那个只能在疆场上、在枯骨堆里寻求活路的将军。
邵时婉将茶递给他,道:“试试?”
他双手接过,放到唇边抿了一口,说不上来的苦涩:“顾兄为何骗我?”
“什么?”她面上镇定自如,内里早就凌乱不堪,难道他发现了些什么,自己暴露了什么吗?
她为了掩饰,也端起茶喝了起来,却只听见他言道:“顾兄派人跟我说,去‘碧江’,可却带我来了这赤红的岁安江,顾兄莫不是骗我?”
原是这事,她悬着的心,终于有了落石之地。
还未待她“狡辩”上几句,严长泽又道:“那顾兄就是欺我不识岁安?”
“哈哈哈哈,长泽——你有所不知呀,”她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这河本是因你而得名。”
严长泽心生疑惑,若说这河因他得了污名,他还能信上几分,可她这倒不像埋怨之语,他只问:“缘何?”
“这岁安虽不及以前清澈,称不上‘碧江’,但如今你严长泽坐在这岁安之上,那它便是‘碧江’了。”
严长泽听得莫名其妙,只当她是胡言乱语,却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言道:“碧血丹心者,长泽也。如今你坐于岁安之上,这难道还不是当之无愧的‘碧江’吗?”
江水浑浊,早已没了当初的清澈见底、也不见碧波荡漾,可面前之人告诉他,因为他坐在了这肮脏的岁安上,岁安也变得纯洁干净了起来。只是她不知,他的碧血丹心,终究也是会污浊了那岁安之水;她更不知,岁安在七年前,因他严家才失了圣洁。
“顾兄谬赞,长泽受之有愧。”
“肺腑之言罢了。”
她这肺腑之言,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真心夸赞他,在端帝有愧他时,还坚定地选择了为国征战;还是感慨他,堂堂七尺男儿,甘心跪倒在她石榴裙下五年,同那上位者精心策划五年!
她不愿再去想,拍了拍手。
只见那木雕屏风后烛光燃起,悠扬委婉的琴声从屏风后传出。严长泽闻声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细细一看,是个梳着垂螺髻的女子,手起音落,身姿摇曳。
他脸颊泛红,撤回目光,哪怕隔着屏风,他不敢再看那女子,只道:“顾兄何时还在这船上藏了名……女子?”
她见状只觉好笑,竟没发现他这般腼腆,不就是个乐师么,哪至于这样?
她“嘘”了一声,盯着那屏风后的乐师,道:“听曲儿。”
严长泽见她听得入迷,也不好再同她讲话,盯着那面前的干果蜜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琴声戛然而止,对面的人拍手叫好,他没再看那乐师,只跟着附和了一下。
“长泽,”邵时婉托着下巴看着他,“你莫不是听入迷了?还是想吃这干果蜜饯了?”
说话间,她将那碟干果蜜饯推到他面前,道:“不必客气,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他没有想到更好的说辞,只拿起那干果蜜饯送到嘴边,细细品尝了起来,吃罢,复又端起那略显苦涩的茶喝了一口,才低声道:“我不通音律,恐会辱没了那位姑娘的好曲。”
怎么会不通音律呢?
“无妨,一首曲子而已,想必柳娘子也不会介意。”
话音刚落,只见那个被唤做柳娘子的人扬起了袖子,将它理平整,才站起身来,缓缓从那屏风后走出,楚腰纤细,面上还有流苏遮掩真容,但也可见一颦一笑尽显风流,她走到二人面前,如同天仙错入凡尘,微微一福,道:“心柳见过二位公子。”
邵时婉拍了拍自己腿边的空位,道:“过来坐。”
严长泽眉头一皱,只见邵时婉又将桌上的茶送到那女子嘴边,那女子也不接过,只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盏茶,眉头一挑,才惊觉:她只点了两盏茶,一盏给了他自己,那另一盏……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十分震惊,道:“想不到顾兄竟有如此……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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