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时禹停住脚步,一股风从帐门处蹿了进来,吹起他的衣摆。他静静地看着严长泽挣扎,看着他因久压而麻木的双腿无力地挣扎。
许久,他未能起身。
邵时禹皱了皱眉,走过去抬手扶他。跪着的人双手被缚在身后,反抗不得,只是侧身躲了过去。
邵时禹冷笑,将拿水囊的手背到身后,微微弯腰。指尖滑过冰冷的面具,看着面具下的人目光渐渐黯淡,他指尖绕过他耳后,一把将那面具扯了下来。
他看着他俊俏的面庞,摇了摇头,道:“还真是秀气!”
几日的不吃不喝,早就耗尽了他的气力。
严长泽唇色发白、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只别过脸去,无声地反抗。
嘿!还挺有骨气!
邵时禹将水囊换到右手,拇指轻轻一搓,将那水囊塞子弹了出去。他弯下腰来,将水囊往他嘴边送。
严长泽又将头别过去了几分。
邵时禹也不惯着他,直接上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往他嘴里灌去。
“咳——咳咳——”
严长泽始料不及,被呛了几下。
“严、长泽是吧?”邵时禹冷冷道,“想求死?”
严长泽张了张湿润的嘴唇,没有说话。
邵时禹见他不答话,一脚踹翻了地上的碗,清水洒了一地:“我们圣上都没想杀你,你倒好,自己寻死?”
严长泽不答反问:“你这衣服哪里来的?”
邵时禹一愣,这人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京绣罗衫,拇指摩挲着上面的曲水纹案,耸耸肩,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奉旨去探敌情,哦,也就是去探你们玄武军,结果在你们军营外边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就顺手帮你们解决了。”
“现在想来,你还得感谢我呢,帮你铲除了两个祸害!”
严长泽鼻息渐重,怒视着他。
顾兄买下这件衣服的时候,他就旁边看着,花纹样式他绝不会记错。
顾兄那身板,大抵是穿不下这尺寸的衣服的,那衣服只会是拿回去给了他口中的兄长了。
他咬牙切齿:“他们二人可是兄弟?”
疑问的话语,几近肯定的语气。
邵时禹笑道:“应当是吧,旁边那稍微矮小的人喊他哥哥来着。”
“你!”严长泽一窒。
“怎么?你认识?那就更该杀了。”
说罢,他将那水囊放在榻上,往外走去,经过门口的时候,吩咐道:“每日给他送饭,盯着他,别让他绝食死了。”
回了主帐,邵时禹召了几个老臣议事。
他问道:“粮草如何?”
“各种补给正源源不断地往我们这边运,陛下不用担心。”
他点点头,问郑老将军:“抓来的那些人呢?”
“老臣放了一批回去,只留了十来个,分别同他们说对方都投诚了。”
邵时禹指着他笑道:“还真是个老狐狸。”
郑老将军问道:“陛下,他们的副帅要怎么处置?”
“诸卿怎么看?”
“依末将看就直接杀了,挫挫他们的士气!”
“此言差矣,他们的士气不是早就被我们挫没了吗?”
“哈哈哈哈!那还留着干甚,直接砍了给我军祭旗!”
“陈公,这恐怕不妥吧,你把他拿去祭旗了,我们再抓他们主帅来和端帝谈条件?”
“还谈什么条件,直接取了他的项上人头,打入金陵,好给我们圣上开疆拓土!”
“……”
怎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莽夫……
邵时禹无奈:“好了好了,诸卿的提议甚好,只是朕没有那所谓开疆拓土的宏图大志。”
陈老将军脸一僵,瞠目结舌。
“郑公作何看呐?”
“都知端帝看重他,陛下若是想休战不如将他留着,好跟端帝谈条件;若是不想休战,直接就一刀杀了,壮壮我军士气,也省得浪费粮食。”
邵时禹:“……”
“朕想想。”他挥挥手将人全部赶了出去,“郑公请留步。”
他绕到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递给郑老将军:“如何?”
郑老将军道:“陛下果然爱才惜才。”
邵时禹笑道:“去吧,誊一份给他们主帅送去,这个盖了金印直接派人送到金陵去。”
“臣遵旨。”
几日后,端帝盛珩直接回了几字:“想杀便杀!”
玄武军主帅没有任何回应。
这就是世人眼中的看重?婉儿口中的圣眷?
接到信的当天,邵时禹又去找了严长泽。
甫一进门,“啪”的一声将信拍在他面前,直奔主题:“你当认得这字吧!”
严长泽见来人还是那身曲水纹案的衣袍,冷笑道:“不认得。”
“字不认得,这朱批总该认得吧?”
他在逼他。
他跪直了起来,微仰着头、闭了眼,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死。”
他看着他这从容赴死的模样,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替他求情了。
可他越是这般从容,他越是不想杀他。
那日,邵时禹回了主帐,直接下了攻令。
当夜,鸿军上下三十万人直逼玄武军,双方死战三天三夜。最终,玄武军不敌,当场认降。鸿军再次撤退,驻扎在十里外。
严长泽身上没有半点刑伤,带着大鸿国书,被遣送回京。
-
延祚殿上,严长泽脸色苍白,奉上国书。
他是看过那封国书的,准确来说,是那个穿着曲水纹的人念给他听的。
半月已过,他仍历历在目。
“尔无良将!”
“玄武主帅战败、副帅被俘,朕本想杀之后快!”
“只因汝将长泽进言、上天好生,朕欲与端汝修秦晋之好,公主郡主皆可,使臣非长泽不可!若依,朕十年内不起兵,如若不然,朕必定直取金陵,叫你龙床做不安稳!”
字字刺耳,字字戳心!
反间之计,嚣张至极!
端帝盛珩看着国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场将那国书甩了出去,骂道:“欺人太甚!”
同严长泽一起入京的使臣站在阶下,冷冷道:“端帝!”
他甚至连“陛下”二字都不叫!
“此乃吾主御笔国书,端帝难道是不想依从?”
朝堂上站了一群人,都被这使臣的气势吓到了——还没人敢在朝堂之上如此放肆。
“吾再提醒一下诸位,你们的玄武军如今死伤过半,我军若是想攻,你们可守不住!”
明晃晃的无视,**裸的威胁!
盛珩气得脸色发白,怒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砍了!”
“我乃大鸿皇帝亲派使臣,你敢杀我?”
十分硬气的一句话。盛珩胸口的起伏愈发地局促。
众臣吃惊,但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进言,可偏偏总有人例外,总有几个不怕死的。
严长泽朗声道:“陛下三思。”
盛珩像是找到了什么发泄的出口,直接抓了内臣捧着的茶盏往他身上砸去。
严长泽也不躲闪、不辩解、不告饶。
“哼!”那使臣甩了衣袖,睨了他一眼,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吾主说得很明白,若是他中途死了伤了,你送十是个公主都没用!”
“滚!”
那使臣扬长而去。留下朝堂众人低头颤抖,一言不发。
“你们也给朕滚!”
如此暴怒失态的帝王他们何曾见过?众人无声行礼告退。
严长泽起身去捡那国书,双手送到盛珩面前。
盛珩看着他良久,一掌朝他脸上扇去。
“啪——”
这一声,在空旷的延祚殿久久回响,内臣侍女跪了一地。
严长泽被他打得歪了头,他舔了舔嘴角的溢出来的血,后退一步跪了下来。
他不禁想起七年前,眼前之人随先帝视察玄武军,先帝为了羞辱他,命人当初掌掴他的时候,他的太子哥哥偷偷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颗蜜枣,同他说:“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人伤你半分!”
往事历历在目,又遥不可及。
他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眼角微红。
“你出京之前是怎么同朕保证的?”
出京之前,陛下曾密召他,他对天起誓:“只要是陛下想要的,微臣哪怕是舍了这条性命,也必定为陛下取来!”
可如今,到底是他食言了。
“是微臣之过。”
“给朕一个放过你的理由!”
“微臣愿将功补过,深入敌腹,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伏下身去,叩首道。
盛珩冷哼一声,走到书架前,拿了一副画轴,扔到他面前。
那画轴“咕噜噜”地敞开了。
他脸色一白——
那上面画着的,分明就是他那日进宫时的模样,上面还有一行清秀的簪花小楷,写道:“日日思君,不见君!”
“现在呢?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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