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蒂娃兴奋得婵睫微颤,眼睛闪烁出光来。她没有领略到宝贤轻蔑的语气,当真以为这是同事间的整蛊。
她松下一口气,刚准备埋怨玩笑开的过火,脖子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掌锁住了咽喉。
“本来还道你是失心疯了。” 宝贤仍声如鸣釜,浑厚的音色透过他高悬的手,传导到蒂娃喉咙,“说吧,天气预报华人组是哪派的支流?同事又是什么品级的官阶?!我真的妹妹又在哪里?”
“!?”
这个男人在发什么疯?比他不知道同事是什么更莫名其妙的是,他也不明白天气预报是什么。
宝贤的握力让蒂娃感到窒息,这力气堪比宝贤斜劈干尸。显然是因她的身份暴露想要杀死她。
“三哥你快住手!这是多发啊。”曲齿失声大叫。
宝贤却呵呵冷笑:“红连,刚她在浴室中的那一出,留鸟都看到,委屈你了。”宝贤肩上的鸟儿翠鸣一声,而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红连,想到方才浴室中狼狈不堪的模样被留鸟看见,捂着脸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宝贤眼中装满敌意,目不斜视,对曲齿道:“这不是我们的妹妹,这是个夺舍者。”
“这……”曲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惊慌的目光也略带审视。
蒂娃紧紧握住宝贤的手臂,目光渐渐涣散,眼雾遁入一片黑暗,现出一片林间池塘,四下只有月光,一个六岁模样的女孩浸在水池中,露出上半身,望着岸边一个男孩,双唇微开,欲吐露什么。蒂娃的嘴唇也随着幻影中的女孩,说出了相同的话。
“哥。要是在对岸没看到我,你就先背着果子回去给妈妈。”
蒂娃感到脖子的挤压感消散,眼雾也随之消失,天旋地转间她的目光已与地面平齐。
曲齿一声喊叫,向自己扑来,眼里闪烁着泪花。
在曲齿怒斥宝贤的骂声中,蒂娃看到,宝贤大口喘息着,那只手还停在空中颤抖不已。
曲齿跪在蒂娃身旁,宝贤那侵略的目光转为空洞。蒂娃举目,感到他有一丝疲倦。
宝贤伸出的,还是刚才掐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只是这次是要扶自己起来:“多发,走吧,兄妹们都到檀吞宫了。”
多发,又是多发。这个被曲齿称作三哥的宝贤,应该也是多发的哥哥吧,既然他在叫自己,蒂娃也不敢不应声了。
“是,三哥。”三哥的手劲。让她接受一瞬间成为多发的事实。仿佛那冰冷的眼神一直在警告着自己,如果你不是多发,迟早会被杀掉。
可问题是,接下来要怎么装呢?
更大的问题是除了昨天的记忆,其余的记忆全部消失了。哎,真的苦恼。
多发搀着宝贤的胳膊,曲齿在一旁小心的看护着她,一步一步,迈向那座尖顶宫殿。
酉牌三刻。
紫金色的雾漫布在逐渐浑浊的黑夜里,用朦胧隐匿着荒凉与悲哀。惨淡的浓雾间,隐隐现出摇曳的光圈梭过烟幕,在所过雾霾印下残影。
一辆虚空中的云车,车前坐着一个一席黑衣的驾车人,面容遮住不辨,双眼闪烁着幽幽的青光,他正挥动着手中的荆棘,正抽打着拉车的羚牛与巨型乌鸦。
“驾!驾!”盖头黑袍下的车夫重复着,在他身后雕栏玉砌的车厢里,坐着一位二八年岁的少女,她白皙的冰肌因窗外的黄光显出半分温度。
桃粉面上燕目连眨,接连的泪水滑落在她翘挺的鼻尖上,悬停,滴落。泪水腾起微白的热气,缥缈片刻,须臾消散。
“还有多久,到了吗?到了吗?”那少女抽动着身体压抑着眼泪,朱唇微张。车夫加快挥舞着棘条:“要到了,就要到了。”
飞动的车轮搅动着浓雾,在车后播散。伴随一声呲响,车便停到了云雾笼罩的平顶上。
车夫还没来得及呼唤,那少女早已冲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向檀吞宫奔跑。
面前现出四百尺高的双开菱形巨门,那门边穿着甲胄的士兵见她来了,纷纷下跪。不等门前卫兵开门,她自己张开双臂纵身推那两扇巨门,刹那间,重有千斤的山扉开出一条缝来,震落下一片碎石和粉尘。
门内蔓延着鲜红的烛光,伴随着浓烈的安息香烟,映照乌泱泱一群人影,他们齐刷刷回头看向门边,此起披伏地向她致意,多发随着人群,目光落在门缝处的少女身上。
而少女只觉得眼前有叠影,耳边有重音。她没有理会潮涌而来的呼唤,而是不停寻找眺望。
在这傍峰而建的檀吞宫中央,立着一处天然钟乳石行成的高台,清白如玉,那高台上放着一个石床。
石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羸瘦虚弱的老人,微张着空洞灰色的眼眸,喘着大气,呼多息少。门缝处的光线落在老人的瞳孔上,却没有光反射处来,好像落入了一片空洞。
少女径自向石床跬步趔趄地冲去,人群立刻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他看见少女来到了她的身旁,缓缓咧开了笑容,艰难地侧过了头。
少女顿时失控,啊地一声跪在了老人的身旁。
那老人虚睁着双眼,随少女扑倒,瞳仁微微一动,咧了嘴角,发出稀薄的呜咽:
“母亲。六百人年了,您还是如此美丽。”
泪雨挂在桃腮,少女却仍挤出笑容,不让泪水滴落在老人的脸上:“遮离叉,妈妈在这里……,妈妈……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您不要为我难过,是我天生寿促,早…早要离开母亲。”
“不!”少女情绪启动的否认,但立马变作柔声,“不是天生,是为母所生。是妈妈的错,本可以…本来……不会这样。”
少女手若柳絮,颤抖的右手抚住遮离叉乌青的面庞,左手握紧遮离叉的掌心。
遮离差吭哧的呼吸加重了他的嘶哑,想用全力对少女吐露胸怀。少女连忙埋头到他口边:“你说,妈妈听着,妈妈听着。”
遮利差的声音十分微弱,他认为周遭的人应该不会听见,便将尊称改了口,低吟着:“妈妈,您千万不要记挂我,我会去到更好的地方,此生能做您的儿子,我……何其幸运,没留下一丝遗憾。您要永远… 您要永远这么年轻,一直幸福下去,跟着……兄弟……姐妹们,呆在一块,让他们照顾好……让他们保护好你。”
少女压制着满腔的愁苦继续听着。
“儿子只求你一件事,求你……千万不要想我。……妈妈,我永远爱你。”言罢,遮离叉却连喊了数声:“好痛,好痛,妈妈救我,我好痛,我好痛。”
少女惊慌,手足无措,只能抱紧他苍白地喊着:“遮利差,妈妈在这,妈妈在这,妈妈永远陪着你。”
抽搐不止的遮利查失去最后的呐喊,全身重量,坍塌进少女怀内,微勾的嘴角,划落泪水,他永远地阖上双眼。
“啊——”
随着少女绝望的哭喊,宝贤和曲齿一个健步飞上钟乳台,扶住了她。少女睁开二人搀扶的手,匍匐在遮利差面庞。
须臾恍惚间,少女轻轻动唇,音声飘渺,宛若游丝:
“遮利差。爸爸,来接你了嘛?”
渐渐的,那专属于遮利差的视觉与听觉,随着他的静止,也扩大了范围。
少女此刻也听清了来自人群的呼唤。
“母亲,让兄弟去吧。他走得很好,他这一生有您在,一切都值得了。”一群敦厚的男声不住地安慰她。
“母亲,弟弟是善终,您不要记挂,让他不留挂碍地走吧。”耳边又传来带着哭腔的女声,怜惜地安慰着她。
少女在华齿和宝贤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石床,没有力气地歪着头,喃喃自语道:“你在痛什么,为何会痛,妈妈怎么现在才知道。”
这一走过乌泱泱一片人,至少有三千余人,都是这少女的子女,有的望着石床在哭,其他的大多望着少女,露出关切的神色。
“母亲,节哀顺变。”
“母亲,贵体要紧。”
“母亲,还有我们。”
“母亲,遮利差是我们永远的兄弟。”
那些人喊得各不一样,大都站在原地安慰着少女。但少女的悲哀没有因为他们的安慰转移。
华齿和宝贤将少女扶到台下一旁的檀木椅上。目睹这一切的蒂娃,此时正倒在那台榻上。
这位被三千来人共同称作母亲的少女,她的哭泣与痛心也莫名牵扯着蒂娃的内心郁郁惨淡。
少女坐下,还在落泪的双目忽然看向了蒂娃。
忽然,少女伸出左手,摸上了她的脸颊:“多发,又一身伤,闯祸了吗?”少女没有想要她的回答,只是拇指一撇,擦掉了多发眼角的泪珠。
不过十秒的时间,蒂娃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遍布了几道泪痕。
蒂娃一怔,发现此时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并不在一个频道,即便一脸哀伤,她的大脑却在对环境做着判断。
这是多发的母亲吗?也就是…现在算是我的妈妈吗?还有他们几个,这离我最近的叫宝贤的,是这几个人的哥哥,还有这个叫华齿、那个叫曲齿……
“母亲。”曲齿戴着黑纱,眉间带有一丝愁容,但这声母亲喊得笃定,有意要让少女从哀恸中回过神来:“三天上有使者来悼。”
少女移过眼神看看她:“派你妹妹们与他们盘桓,我再缓缓。”
即便今日有丧事,也面色如常:“母亲,七轮金山洞府散仙来悼。”
少女听宝贤开口,想起自己的嘱托,问:“你今天去过天上了吗。”
宝贤答:“早已知会,母亲勿虑。”
少女缓了口气:“知会就好,天上的,都别叫回来。”
“是,只是通传了一声。”宝贤说这话时,瞥了蒂娃一眼,示意她闭嘴别多说。
蒂娃没有插嘴,闷不作声,思忖他应不想让少女知道,多发也刚从天上回来。
宝贤跟母亲告一声要去处理丧事便离开了。
这时,方才的马夫进了来。解下黑袍,是个竖发绿眼,勾嘴獠牙的鸟兽人物,身后还驮着一块大大的肉球囊。
那马夫走到少女前面,转过身,张开背后的揉翅,放出一个九岁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头攥五个紫金髻,身着绿色嵌金蚕丝袍,鼻直准隆,生的极为端正。
尖嘴马夫道:“圣母,刚您走得急,小少爷给您背来了。”
少女忙伸出双臂去抱那男孩:“冰揭罗,我的冰揭罗。”
怀里抱着小儿,她双眼却又止不住流出眼泪。
那刚睡醒没多久的冰揭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角,又瞪大个双眼盯着她看,皱着小眉头。
少女贴了贴他的额头再移开,冰揭罗松开眉头,笑了。
“妈妈,不哭。”
两个字让少女的心灵得到一丝释怀:
“妈妈没有哭,妈妈也不哭。”
她将冰揭罗转了个身,抱在怀里,面颊贴着冰揭罗的后脑勺,闭上眼睛整理着悲伤的思绪。
看着远处的宝贤领着几个兄弟,为逝去的兄弟擦洗完身体,穿上寿衣。
曲齿在高台上为遮离叉擦拭面庞,小心翼翼的为他画上白妆。一切清洁做好后,几个兄弟上前将遮离叉入殓金棺。
台下几十个兄弟和姐妹支起白绫,架设灵幡,火盆,请水,拈香,焚帛,祭爵,摆供。
余下千人,哭的哭,默的默,跪坐祝祷。
蒂娃在榻上默默看着众人忙碌,又端详起了少女,
她……好美啊。甚至比多发还要美。
这么美貌年轻,怎么会已经有了这么多孩子。
她的神态,又确实很像一位阅尽千帆的母亲。
随后,蒂娃又陷入了一个关键问题的沉思。「我到底姓张还是姓多?……我记得张蒂娃……张蒂娃应该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多发吗?我……」
“啊!”
她的一声尖叫,将悲痛中的少女的目光又吸引了过来。
“多发,你不舒服吗?”
多发的名字还没能成为蒂娃的信号词,直过了十秒她才反应过来:“不……没有。”
少女眼神柔和,训道“我说过,你要动脑时就不能动武,动武时就不能动脑,你今天又强迫自己了。”
「动脑?动武?」蒂娃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对这声温柔的责备,蒂娃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少女对身旁的女仆说道:“红连,把六小姐背下峰角,将宴吃了。”方才给自己沐浴的女仆对少女应喏,唤来几人,抬起蒂娃的榻来。
「喂!?你们这是干什么。」蒂娃没敢说出口来。
少女走在前面,向檀吞殿里一间厢房走去。厢房一打开,火把便自燃,赫然照出一个巨大深坑。
多发惊住,但火光亮处可见两三阶楼梯,蒂娃心中稍安「原来是个地下通道。」
少女抱着冰羯罗,侧头示意红连等跟上。只见少女向楼梯下了两步,欻的一声,消失在黑暗里。
“诶那!……”蒂娃以为少女跌死了,忙叫一声,那红连脚下生风,扯着蒂娃所在那榻瞬间加速。
原来那楼梯就只有三阶,三阶后便是一条的钟乳石滑道。
蒂娃寒毛全竖,榻边都要被她的手掌捏碎。
“多发啊,你的家人,究竟还有多少神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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