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黄居。
目之所及绿意洋洋，溪流潺潺。
苦浓药香环山不散，岁禾随手拦下端药仙侍，打听到了明咏居所。
未曾走近河边药楼，明咏床头丧钟哀哀响起。
岁禾推开提着一副药正往外走的挡路祈苍，飞奔进屋只见楼内半米有一床榻，密密麻麻占据全楼。
断肢伤重的男病号倒躺其上，几乎全是从玄冰长城退下的战士。
视线略扫一圈，定格在方窗下的床榻。
床头刻有“明咏”二字的木牌四分五裂，化成星点的明咏残魂，飘飘然飞向无尽海。
又是形魂具散？
明咏自小病弱也上过玄冰长城斗债鬼？
债鬼——含冤吞屈死去的人、妖、魔、仙、神。受怨念影响会无差别攻击万物，数之大难以计。
岁禾不大信碰债鬼，散魂灵，无轮回的传闻。
药楼内人员嘈杂，得有百千来号。
根本不可能找到可疑之人，急中生智的岁禾顺手拽住事不关己，远远走开的祈苍。
“太子殿下常来吗？”
“嗯。”
“太子殿下那日有何……唔……”话说一半，岁禾唇瓣结出一层寒霜，冻得她无法开口说话。
“待你到地府点开鬼瞳，我自会找你。”祈苍传音，向远处走去。白皑皑的衣角于风中飘扬。
岁禾打消了从他嘴里套话的念头。
于岐黄居摸索一圈，碰巧遇上在此打杂的乐儒。就着帮乐儒的由头，在岐黄居逗留三天，多方面不经意打听明咏姐弟的事。
从一凡人做饭老妪口中得知，明咏姐弟原是凡间小宗镜花宗的天才，在仙界消散前一天双双飞升。
本是风光无限，可两姐弟在仙界消散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也是倒霉，没赶上好时候。
老妪拍着胸脯道：
“当年老身同咏小子去过后勤营，但后勤营一般不会上战场。年岁久了，记不清甚多事……
我家卓老头子倒是一直在后勤营烧火做饭，如今混成个主管了，他定知道。唉……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禾禾姑娘勿怪，勿怪啊。”
玄冰长城起始点位于人、妖、魔交界处的不周山。
债鬼每三月攻城一次，通往不周山的入口便每三月打开一次。
但不周山里有一批人、妖、魔、仙自发组织的吞天军，常年驻扎其中。
卓老及冠随军行，已有五十年岁久。
算算距离下次入口开启还有两个多月。
岁禾本想在岐黄居多混几天，因为黑白无常放话正在准备神秘惊喜，要她等通知回地府。
可扫兴拂渊一连给她传了几次音，说是离恨天缺个端茶送水，处理杂务的，速归，速归。
谁让他是我的“再生父母”呢。
岁禾慢吞吞从河边柳树下起身，同专心的捣药的乐儒打声招呼，转身走向后山伙房走给老妪辞行。
正午日头盛，岁禾的影子被缩成小小一团。
她穿连廊过小桥刚迈过伙房门槛，切菜的老妪面色发白摔倒在地，不过眨眼化为星点，飘向无尽海。
一封泛黄家书从老妪消失的地方，孤零零地坠落地面。
哀哀丧钟响，环山久不散。
回想起昨日老妪，笑呵呵说要给她家老卓头带信的话。岁禾心中无限感伤，捡起家书揣进怀中。
为老妪立碑送行。
*
离恨天。
依旧废墟一片。
唯一间院中有琵琶枯树的偏殿被简单收拾了一番。
“神尊闻着可香否？”
白秋水拿着做好的安神香囊，往拂渊直挺鼻尖凑：
“这几日诊脉，秋水发现神尊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忧思过度。所以特意绣织了个小香囊，为神尊清神思，安神魂。”
端坐于琵琶枯树下，破败石桌前的拂渊，动静皆如画。
只是画中人儿面色不好，几次三番望向远方霞云光海，挥手挡开碍事香囊。
白秋水面上笑容僵住。
百年前拂渊还是魔族太子，岁禾是他养的睡莲，而她是拂渊顺手救下送给岁禾当侍女的白莲。
她亲眼见着化形不久的岁禾，痴迷人间小玩意儿。
绣了个样貌丑陋，颜色粉嫩挂珠垂坠的香囊。悄咪咪凑到槐花树下，看书习字的拂渊身边，笑问：
“拂笑笑你快闻闻香不香？”
树下少年闻声抬头，没来得及细闻。岁禾抽回香囊，猛吸一口确认了下味道，又凑到拂渊鼻尖。
马尾高束的少年再次仰头，槐花树下的斑驳光影，落进他无限温柔的眼底，朦胧美好。
轻嗅间他用薄唇去碰触，针脚歪扭的香囊，一下，两下……呼吸渐沉时，少年耳尖微红，抢走香囊挂于腰间。
同为拂渊救下的花，凭什么岁禾行，我白秋水就不行？！
明明在梦中时，那人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一本狗血虐文。
书中她白秋水才是女主角，才是拂渊最爱的人，才是被各界夸耀的天才！
岁禾不过是抢了她气运的恶毒替身！
白秋水来不及怨恨，手中针脚齐整的黑色绣金花香囊化为灰烬，烫得她粉嫩掌心立刻起了一个水泡。
“这不是你身份该做的事。”
“是我思虑不周了。”白秋水压下心中情绪，欠身弯了弯唇：
“明日百花宴又逢神尊出关双喜临门，人族，妖族，魔族纷纷送来拜帖。
作为此次百花宴宴主，秋水有诸多事宜要忙，便不叨扰神尊了。”
她行礼退下踩到圆石，身子歪斜。被迎面走来，摇着一把石白玉骨扇，穿星蓝华锦袍的公子，揪住头顶半圆发髻扶正。
“多谢敖游殿下。”
白秋水面色尬红，捋了捋身前长发匆忙离开。
待人走远，敖游将一旁被削掉多半的玉柱踢到拂渊身侧。大咧就坐，拂渊捏茶盏的食指微抬。
变成石墩的玉柱向后滑行三四米。
敖游呆站片刻，长腿一迈干脆坐在缺了一角的石桌上，“终于想通移情别恋了？”
他睨着白秋水离去的方向，左眼眼角下三两片，如碎花瓣的透蓝鳞片闪闪发光：
“她身上穿的那件亮晶晶的衣裳不是岁禾的吗？你是穷疯了，用旧相好的衣裳给新欢穿。”
“这儿不是医馆，发疯往别处去。”
拂渊一张毒嘴没饶过任何人。
他同东海二殿下敖游，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话说，你真将岁禾的记忆抹去了？”
堪比八卦婆子的敖游，一双泛蓝黑瞳孔紧盯住，面前瞧不出任何情绪的人：
“你还记得你的道心誓吗？”
“新婚之夜一剑之痛，万箭之伤实不敢忘。她于我如今不过过客。”
拂渊谈吐间是那样云淡风轻，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哦，过客。”敖游冷哼一声，端起茶壶一饮而尽，“过客那你为何将纠缠于离恨天的醉云，谣传成是世人拜神不灵产生的怨念？
为何不顾伤重去雾障山救下自戕的她？为何将醉云引入她的体内？又为何抹去她的记忆？你还记得她当初联手七神，将你这个魔杀的有多惨吗！
就算她后来与七神反目，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你。我可不想再第二次将你一块一块地找回埋葬，恶心！”
情绪到激动处，敖游甩出手中茶壶。
白里透粉的瓷片碎散一地。
无声清风扫过，荡起一阵荷花茶的幽香。冲淡拂渊眸底怨恨，剩下一汪死水。
“醉云是她炼化七神留下的孽障，救她是因只有她才能为净化醉云。若她存有记忆，于净化醉云不利。
若醉云不清，再无人能飞升成神。你应知道玄冰长城已经出现裂痕，待她赎完罪孽，我自会亲手报仇，无需你多嘴。”
拂渊沉静冷漠的不像正常人，或许他早已疯魔。但冲垮他理智线的那场暴风雨还未来临。
“老子多嘴？！”
从石桌上蹦下来的敖游，扬拳就往拂渊骨肉贴合的脸上招呼。眼看要得手，一抹黑色身影出现在他眼角余光。
拳风陡变，袭向同手同脚，带着两位仙侍女走来的岁禾。
岁禾不屑与跑了媳妇的可怜虫打斗，领上身后两位精心挑选的仙侍，御风瞬行到处变不惊的拂渊身侧。
在岐黄居她听乐儒说过，“世间奇闻呐！眼角长鳞的东海二殿下敖游，过度重欲把处了好几年的爱人吓跑了，哈哈哈……龙性本淫，诚不欺我……”
“神尊，我斥巨资为你找来了两个十项全能的仙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
岁禾满脸邀功相，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本尊救过她们的命吗？”
把枯萎的我从雾障山带回，又没养我。
怎么好意思挟恩图报的？
岁禾心里愤愤吐槽，但也知晓救命之恩大过天。当牛做马都是应该，莫名的心虚感蔓延开来，垂首咕哝：
“没有。”
琵琶枯枝上的红色布条噼啪作响，听得心虚的某人脸颊生疼。
气氛玄妙，拂渊不语。
可寒刀样的眼神似要将岁禾刺穿。顶不住压力的她终于忍痛挥手，遣散了两位十项全能的仙侍。
“那个……我付的一月工钱能退了吗？”岁禾犹犹豫豫，揪住仙侍靛蓝衣袖。
“金花已入司财仙官账薄，概不退换。”
足足花了六十片金花的岁禾，抚抚心口扭头问道，“神尊有何吩咐？”
她要循序渐进的将那句“能给点工钱吗？”问出。
拂渊慢慢摩挲温热茶盏，随茶水温度降低，茶盏内壁荷花的颜色越来越淡。
他后悔让岁禾来了，可远离她就远离了幸福，靠近她就靠近了痛苦。
他于爱恨交织的酷刑中，千千万万次的凌迟自己。
“把茶壶给我捡起拼好。”
当空气许久的敖游，敛收眸中情绪。轻摇玉骨扇，端的是一派风流俏公子的模样。
岁禾见拂渊走神，环视一圈四面漏风还没有屋顶，家具皆坏还杂草丛生的偏殿。
攒钱的**更大。
规规矩矩蹲身，一片一片捡起价值不菲的笑樱壶碎片，用仙力拼凑还原。
心里想着，残次品也能卖点钱，贴补一下空荡荡的钱袋。
于她身后的敖游眼里闪过杀气，玉骨扇前端亮起森森寒光。一点一点接近那截莹白后脖颈。
碎瓷片晶亮，身后人的动作完全倒映其上。
岁禾捏起一片尖利碎片，先发制人之际通过倒影瞧见，拂渊起身犹豫几瞬，闪身而来抓住化刀的玉骨扇。
骨刀薄如翼，刺破皮肉。
红如喜服的鲜血，啪嗒一声滴落在岁禾后脖颈。血滴顺着凸起颈椎骨下滑。
温热黏腻的触感让岁禾打一激灵。
难道敖游与我正在追查的事有关？敌不动，我不动的岁禾暗自猜测。
“轮不到你来插手。”拂渊语气森然，眼含警告。
敖游嗤笑，收起扇面。
“别忘了谁是你的主子。”面沉如水的拂渊，拽住岁禾的后衣领子，将人提起站直。
咵嚓——
岁禾惊叹破烂主人的臂力，手中刚拼凑好的笑樱壶，滑落跌地再次碎裂。
“你与她，犹如此壶。”
敖游面上划过得逞笑意，手往岁禾肩膀上搭时恢复死人样的拂渊，弹弹衣角幽幽开口：
“玄冰长城债鬼愈凶，各界都想本尊尽快成婚，将神之血脉遗传给下一代。
想来明日百花宴各方势力皆会举荐佳人，北海大公主的才学本尊早有耳闻，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们进屋谈谈——”
敖游的手僵在半空数息，咬牙切齿推着拂渊到四面漏风的寝殿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岁禾擦抹后脖颈。
同手同脚走到枯枝如盖的琵琶树后，扫眼殿中贼兮兮的二人。
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双髻仙子那封起了毛边的血书。
书中云：有仙官偷阴德壮势。族弟明咏不幸中招。请阎主为我等小仙做主。
栽赃阎主昧金花一事，是为了掩住真实目的。抱歉良深，望乞赎罪。
经过前几日在岐黄居的了解，岁禾才知晓阴德可抵香火，可增仙力，有助成神。
阳德只能长名誉，但众仙争的也是头破血流。
未曾打开血书前，岁禾便猜测明咏一事可能与阴德有关。所以一直没急着看血书。
今儿鼓起勇气一看，心登时凉了半截。
不知有多少仙人，明面死于债鬼，实际死于阴德失窃，仙力枯竭。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白居易《偶作寄郎之》
远离你就远离幸福，靠近你就靠近痛苦——英国诗人雪莱《追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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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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