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黑了,张贵华走出审讯室,伸了个懒腰,审讯室里没有窗,坐了大半天,他觉得有些胸闷。
张云杰紧跟在他身后出来,他比张贵华年纪大几岁,个子也矮一头,相貌普通,但是一双眼睛很灵活。
两个人一个拍腰,一个捶胸,然后慢慢地走到一起,说起了话。
张云杰说:“我早说吧,这小子外表忠厚内心奸诈,外表浓眉大眼,实际弯弯肚肠多很咧,他跟着姓沈的混了这些天,知道的事肯定不少!”
张贵华说:“得了吧,之前你还让我别理他呢,要不是我把他带进来,怎么能问出这么多事?!”
张云杰不好意思起来:“好兄弟就别算旧帐啦,争取破了这个案子,让县公安局的那帮人好好看看,咱们派出所也不是吃干饭的。对了,这回你的功劳肯定最大,到时候所长表扬下来,可别忘了替我说几句好话啊。”
张贵华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紧紧皱起眉头。所长是他的亲舅舅,这是整个派出所上下都心知肚明的“秘密”,因此早已成为大家眼中的特殊人物,有人捧有人嫌更多的人旁观挑错,处于这样的氛围中,他在工作上反而举步维艰,不但表面上要事事避嫌,不敢沾任何利益之光,平时还要做得比别人更多更仔细,力求摆脱“关系户”的阴影。
尤其他生性有些小洁癖,发展到心理层面,对于别人字里行间的暗示就特别敏感,想了想,有些激动地反驳:“废话,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案子,大家不都在想办法嘛,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从那两个小子嘴里挖出有利的情报,什么都没搞清楚呢,立个屁功!”
“当然有功哦,那个盗墓贼的私窖不是线索吗?忙了两天了,总算有了点进展,必须及时给上头作个交待。”张云杰笑嘻嘻地提醒他。
果然,所长听说找到了盗墓贼私藏青铜器的窖点,十分高兴,立刻亲自带上一队民警,让方舯带路去了山上,找到了那个隐秘的‘红薯坑’。
美中不足的是,洞里的东西实在不算多,令他略感失望,好在找到的三件青铜器虽然尺寸不大,但外观华丽大气,一看就不是俗物。
“不错哇。”所长用下巴点着张贵华的方向对着一群民警说,“再给你们三天时间,继续深挖线索,两桩凶杀案再加上一桩文物走私案,咱们争取今年来个大丰收!”
张贵华眼看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又朝着自己这边滑过来,一肚皮闷气,赌气不响,旁边的张云杰立刻上前一步,接话说:“好的好的,大伙儿一定加把劲,决不会给咱们派出所丢脸!”
回到派出所,张贵华张云杰立刻把方舯提出来问话,此刻方舯已经明显蔫了下来,浓眉大眼都不精神了,双目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桌面。
张贵华说:“本来只是想找你调查无名女尸案发当晚沈麒的不在场证据,好洗清他的嫌疑,想不到又牵扯出青铜器私窖的事情,案子越来越复杂了,我们的工作压力很大,你必须全力配合才行。”
方舯苦笑:“谁想把事情搞复杂啊,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呢。”
张云杰笑嘻嘻地说:“得了吧,装腔作势没用,你知道的事不会少,别他妈给我演戏,拖时间对你们没好处,还有什么之前没说的,现在说还来得及。”
方舯想了一会,说:“我真没演戏,知道的也都说了,之前我就是觉得‘红薯坑’的事和这个案子没关系,才没交待,其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张贵华见他嘴又闭紧了,不由咬牙。
张云杰意味深长地说:“你别小看‘红薯坑’,涉及到盗墓组织和青铜器就是大案子,判起来不比凶杀案轻多少,不解释清楚,他的工作和前途就都完了,你也要及时和他撇清关系,我要是你,就离他远一点。”
他自以为语重心长,不料反而惹毛了方舯,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冷冷,语气生硬地说:“不错,但是很可惜,你不是我!”
张贵华眼见情况不妙,拍了拍桌子,“别扯远了,咱们再说说那天晚上的事,我们已经找过季保辉,他也交待清楚了,是他最早在无意间发现那个‘红薯坑’,然后再告诉了你们,所以沈麒之后就一直守着那个坑?就是为了顺着这条线追踪盗墓者?”
这回方舯连话也懒得说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你找到他之前,他在干什么?你大概是三点左右在山上和他汇合,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方舯没好气地说:“我十二点从网吧出来后上山,三点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已经累得半死,哪有功夫管别人,反正他看起比我来正常。”
借着上厕所的功夫,张云杰把张贵华拉到一边,低声说:“这样下去不行啊,又回到原点了,我觉得要把进展推动放在这两人的矛盾点上,你瞧出来没有,他们之间很有料。”
张贵华茫然:“矛盾点?有什么料?”
“唉,你这个死脑筋。”张云杰跺脚,“这两个人的关系明显有问题嘛,朋友不像朋友,仇人不像仇人,姓方的其实对姓沈的不错,但姓沈的根本不相信他,我们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这点,刺激一下,把话逼出来嘛。”
“对啊!”张贵华恍然大悟,“之前就是因为他们吵架才蹦出来个‘红薯坑’!”
“噫……”张云杰拍掌笑起来,“总算搞明白了。”
沈麒和方舯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张贵华表情严肃地坐在旁边的桌上仔细观察,张云杰递过去一杯水,推了推他:“别急,咱们好好看老婆们斗牌——一张一张来。”
等了半天,还是方舯先开口,没头没脑地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从来没把你和季保辉当成一路人。”
沈麒“哼”了声,低头不语。
方舯又说:“那个‘红薯坑’的事,我已经告诉民警同志了,其实我觉得咱们根本没必要隐瞒这件事,你自己也说过,文物肯定是要上交给国家的,借这个机会说清楚不好么?”
沈麒猛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张云杰暗暗用手肘撞了撞张贵华的手臂,示意他留意这个眼神。
方舯说:“你别瞪我,我都是为了你好,重要的是把知道的线索都说出来,毕竟你是专业考古队员,陷进这种案子里,对你的前途没好处……”
话没说完,对面的沈麒开口就骂:“放屁!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多舌!”
他突然跳了起来,似乎想抽方舯一下,然而被桌子沿搁了一下,动作缓了缓,这就么一瞬间,方舯灵活地扭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他诧异地叫起来:“你想干嘛?打我吗?姓沈的你脑子进水了啊!我是为了你好啊!”
“放屁!”沈麒咬牙切齿说:“为我好?你就没有一点私心吗?为什么天天跟着我,赶都赶不走,真当我三岁小孩子好哄骗是吧?我看你就是专门来陷害我的!”
他还想扑过来揍人,被身后的民警及时阻止了。
方舯又退了一步,气得眼眶发红,辛酸地说:“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我在山上陪了你这么久,好话说尽,真的一点情都不领吗?”
“滚!”沈麒挣扎不脱,于是破口大骂起来,“我才不需要任何人陪,你少装腔作势打好人牌,我看你就是另有企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给别人偷偷打电话,你还说我就是那个无面人!”
“……”
张云杰与张贵华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记录笔,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带走沈麒后,几个人留在房间里继续审问,只是方舯眼前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张云杰体贴地说:“一大早忙到现在你也累了吧,遇到那种不识好歹的朋友,确实没意思,我们这里有句话叫:灰堆里烧山区——就是灰(混)蛋。”
方舯额头的青筋还没完全消退,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顺便把眼底的落寞掩藏起来。
张云杰顿了顿,像是真的在感同身受般,温和地说:“朋友也是一种缘份,没人保证能够两情相悦,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可惜被他带偏了,你一心想帮助他,他却只顾着防备你,我听着也心寒。”
方舯摇了摇头,说:“有烟么?”
张云杰和张贵华都不抽烟,于是去隔壁老民警办公室找了一根,连打火机一起递给他。
方舯慢慢地给自己点烟,期间打火机上的火苗不停地抖动,当中还断了一次。张云杰又向张贵华递了个眼色,让他注意这个细节。
“你平时不抽烟吧?”张贵华问。
“很少抽。”方舯说,果然被呛了一口,微微咳了起来。
“有时候,确实需要抽一口,消消气。”张云杰理解地说,他能感到方舯的语气里的委屈和郁闷,“其实你人不错,对朋友也仗义,只是遇到了不懂事的混蛋,我知道你不想惯着他,又不想放弃他,所以左右为难。你还得给他指条正道,否则这人有邪性,真能把自己彻底闹毁了。”
方舯又咳了几下,放下烟不抽了。“我知道的真不多,反正上山之后就没有和他分开过,三点以前他干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
“你怀疑他就是那个无面人?”张贵华忍不住,“为什么?有什么理由支持你的猜想?”
“我那是随便说的。”方舯机械地回答,“那时候我刚认识他,觉得这个人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和朋友说起时就顺口来了一句,谁知道还让他听去了。”
见他说得很自然,张贵华倒问不下去了,他想了想,看了看头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张云杰。
张云杰说:“我瞧他说的是真话,今天不如就到这吧,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如果有什么遗漏的事情,明天再来补充。”
张贵华怔了一下:“回去休息?”
张云杰点点头,向他眨了眨眼:“我觉得他没问题,该说的也说了,咱们没理由扣着人不放。”
突如其来的自由似乎让方舯也有点手足无措,他茫然站起来。
“你明天还来不?”张贵华问。
“来?还来干嘛?他又不想见我!”方舯看着眼前的地面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现在的脑子很乱。”
“没事没事。”张云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回去想清楚,你朋友真的挺倔的,轻重不分,你不帮他一把,他能把自己搞到杀人犯的嫌疑队伍去。”
看着方舯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出审讯室,张云杰一拍大腿,对张贵华说:“了不得了,我们真要破大案子了。”
“怎么了?”张贵华不解。
“你没看出来吗,姓沈的有重大嫌疑,弄不好刘荣生的案子也是他干的。”
“你有证据吗?这可不能胡说啊。”
“本来我是没想到,但是姓方的一句话,让我不得不把两个案子往他身上扯,你不觉得那小子藏了很多事,他特别不想让我们知道?”
“确实,大概,可能吧。”张贵华犹豫不决,脑中浮起沈麒苍白的脸,那种神秘的……叵测的……接近于变态的……特殊气质。
“姓方对朋友说的那句话,完全是一种直觉,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可是,证据呢?作案动机呢?我们破案不能只靠直觉吧。”张贵华还在努力把脑中的变态形象甩出去。
“当然,但是我们得先确定方向,再努力证明,才不会走错路。”张云杰踌蹰满志地分析,“首先,姓沈的莫名其妙出现在那个盗洞里,就很奇怪,毕竟当时考古队还没入场,别人都在路上,他为什么要提前混进村?就算在考古队内部,私自下坑也是犯反操作规定的行为吧?何况刘荣生就是死在那个盗坑旁边,这两者有没有关系呢?”
“不错。”
“还记得季保辉手里的金耳环吧,是姓沈的交给他的,说明在无名女尸出现之前,他就和死者有交集,让季保辉拿着金耳环到处问,可能就是在寻找死者。”
“对哦。”张贵华醍醐灌顶一般,眼睛亮了起来。
“然后,无名女尸案发,他却无法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证据,有没有可能,死者和那个红薯坑有很大的联系,假设红薯坑就是死者的私窖,那天晚上他独自守着红薯坑的时候,遇到了死者,两人发生了争执,一个女人哪有可能会是男人的对手,于是他控制住死者,最后又杀人灭口?”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是为了独吞三件青铜器,不至于杀人吧。”
“也许不光是为了独吞那几件文物呢?”张云杰边想边说,“你知道这些盗墓份子都是狡兔三窟,喜欢把赃物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当作私窖,姓沈的不会不懂这行的规矩,可能他就是想逼出其他的私窖地点,结果在逼问的过程中把人弄死了,死者尸体残缺,不但容貌被毁,十个手指头也被剁掉了,不光是凶手为了阻止警方查到死者的身份,也有可能是死者曾经被私刑逼供。”
“完全合理。”张贵华不由对这个同事肃然起敬,之前他总觉得对方油腔滑调,工作态度也不够严谨,想不到思维方式居然如此敏捷。
“你同意我的看法就好。”
“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他是为了寻找私窖杀了死者,杀人后为什么不带着文物逃走,反而还继续守在红薯坑旁,甚至等到姓方的找到自己,这点也不合理啊?”
张云杰果然被问住了,他面色凝重地想了又想,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拍着脑袋说:“确实,这个问题我还没考虑到。”
此时张贵华也已经加入踊跃思索的行列,搜肠刮肚地说:“有没有还有一种可能,姓沈的就是在等姓方的回来找自己,为了堵他的嘴!你看姓方的这么信任他,始终在帮他脱罪,他却完全不领情,只要姓方的一开口说话他就暴跳如雷。要是他杀人后直接带着青铜器逃逸,姓方找不到他,一定会把‘红薯坑’的事说出来,这不直接当了我们的证人?”
“不错!”张云杰一拍大腿,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大声说,“你说得很对!我看他就在守株待免,专等姓方的找回来,他……他是想找机会杀人灭口,免得姓方的把他和‘红薯坑’的事捅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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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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