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前来拜祭的宾客们都离开了，纪澜才察觉到自己的疲惫。
刚刚他在那些人面前演了好大一场戏，多少有点不顾别人死活，也就仗着陆少棠没法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什么罢了，这会儿人都走了，他才有种迟来的疲惫，眼皮子像粘了胶水一般，将将要合到一起。
火盆里的纸钱燃尽了，只余一团灰烬，没了最后的余温，夜风一吹，凉意沁骨。
他一直吊着一颗心，默数了几遍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听见陆少棠的声音：“纪澜。”
纪澜回头，脸上讪讪的：“少棠……”
他还作为未亡人跪在陆有田的牌位前，双腿酸软，根本没法动作。
陆少棠就站在他身后：“相依为命？”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纪澜：“你的相依为命，就是用你的伤来威胁我吗？”
他的眼神实在叫人害怕，纪澜急中生智：“不是，我是没有安全感！”
趁着陆少棠没说话，纪澜迅速找着借口：“你不知道，我没有安全感，总怕你把我赶出去，总怕我可能会无处可去、无枝可依，少棠，我害怕，所以我才想胁迫你，只要在外人面前把咱们的关系做实，你就不会轻易丢下我了。”
他想靠亲情拿捏陆少棠。
陆少棠当然也猜得出来，若是他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兴许就被纪澜给蛊惑了，真的将他当作亲人——纪澜虽然不聪明，可他坦诚，坦诚地交代自己的目的和境地，坦诚得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全然地相信着自己、依靠着自己。
陆少棠记得，上辈子他和一位没什么交情的同僚坐在一起喝茶，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当今的政事，埋怨首辅大臣赵权专横跋扈，口水飞溅，他却意兴阑珊，手指摩挲着茶杯，闻着茶叶的苦香，看见窗边和爬山虎一起探头的菟丝子。
当时他走了神，忽然想到了纪澜。
这人便是生在他身上的菟丝子，找准了一切的机会想要吸干他的生命力，偏偏又从不遮掩，总能让他看见他的触须。
他微微低头，看见一道青紫在纪澜的衣领边缘蔓延，被雪白肌肤一衬，格外鲜明。
思路微微一顿，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纪澜以为自己的解释终于打动了陆少棠，顺势要站起来，然而他跪得太久，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
陆少棠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将人带了回来。
失重的恐惧攫住了纪澜的心脏，惊慌失措之下，他攀住陆少棠的脖子，紧紧地扒在了他的身上。
两相对视，陆少棠率先撇开眼，松手。
纪澜却没放松，仍旧紧贴着他，他的手臂微冷，陆少棠的脖颈却是温热的，激起一片疙瘩。
更像菟丝子了。
陆少棠皱眉：“下去。”
纪澜忙不迭地松开手，落地的瞬间嘶鸣出声：“腿麻了！”
陆少棠却没扶他，反而扭头预备出门，临到门口，他微微回头：“你身上的痕迹不许让别人看见，也不准在外面乱说话。”
这是暂时揭过了，虽然不知道陆少棠为什么忽然放过了他，但纪澜是个见好就收的人，立马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你放心！”
……
第二日仍旧是停灵，那些族老们又来了陆家，昨儿时间太晚，说不上几句话，今天要说道的事情就变了。
头一个是要给陆有田销户，那些族老的意思是陆有田原先名下是有宅基地和田地的，既然人死了，衙门给了抚恤金，那他名下的宅基地和田地就该收回来，再给其他人分掉。
陆有田的宅基地上建的正是如今陆少棠他们住着的房子。
这种大事他们是不会当着纪澜的面商量的，奈何纪澜总觉得这些人不怀好意，陆家的地方又实在太小，隔着门板他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听着听着，他就忍不住嗤笑：上辈子这样的事儿也闹了一通，那会儿陆少棠还不在家呢，是他一个“外人”和这些族老周旋拉扯，才守住了家里的这一亩三分地。
如今要守着的对象变成陆少棠，他就懒得动弹了，想看看陆少棠能怎么解决——在他眼里，这人冷硬，又不常在家，这会儿还是个书呆子，谁来都能骗到他，多半是应付不来这些赖皮的，到时候他再微微出手，不信拿捏不了陆少棠。
这样想着，他耳朵竖得更加高高的，就靠在门边上听里头的动静。
那些族老还是上辈子的说辞：“人死灯灭，按理咱们是乡里乡亲的，这话不该这时候提起，你爹是去得突然，只是咱们也得按流程走，本来村里头的肥沃土地就不够，去年你有山叔的儿子成年，本来该分田地的，只是村里都剩了荒山荒田，总不能分这些出去吧？拖到今年还没分呢……”
他们顾忌着陆少棠还是个才中的秀才，又想哄骗他把自己的田地挂在他名下，说话说得可没上辈子那么难听。
上辈子纪澜听了不少难听话，骂他不知羞耻的，骂他鸠占鹊巢的，要不是他泼辣，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这会儿他靠着门，猜想陆少棠会怎么应对。
在他的印象里，陆少棠一直是个正直人，正直到纪澜有时候忍不住会骂他蠢。
纪澜死之前，陆少棠已经考取了功名进入朝堂，他那一届的进士都是当时的首辅赵权的门生，纪澜虽然不懂科举的事情，但他却知道那可是首辅，手握着生杀大权，若是投靠了他，必定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位赵大人在外头的名声不大好听，但从纪澜的角度看，不过是个身外名罢了，哪有手头的利益重要？
他还劝过陆少棠和他的同窗一起去拜访那位赵大人，但陆少棠立刻拒绝了他，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彼此政见不合云云，转投了另一位大臣的门下。
那位大臣是出了名的孤高清傲，收了陆少棠做关门弟子。
当时纪澜就觉得陆少棠蠢，这种孤高清傲的大臣，从不与人同流合污，也就意味着将来在仕途上陆少棠可没有同门师兄弟的帮衬，更何况那位大臣还是首辅赵权的死对头？陆少棠能在他们手里讨着什么好？
后来果不其然，陆少棠的老师在政斗中落败被流放了，纪澜死的那会儿还没听说皇帝要把他老师拉回来的消息，人还在漠北当苦力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那个冬天。
至于陆少棠？纪澜没亲眼看到他的结局，陆少棠是纯臣、直臣，直到纪澜死，他还在为自己的老师奔走，估摸着结局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是流放就是杀头。
正神游天外呢，他就听见陆少棠开了口：“二叔公说得在理。”
纪澜：“……”不是，你这不挣扎一下，直接说他说得对？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冲进去把陆少棠骂上一顿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说，那些族老们便都笑了：“既然说得对，那咱们明儿便去找村长一趟，把田地收回来，至于宅基地么……”
那位说话的陆二叔公目露精芒：“你是家里的男丁，这宅基地连带着上头的房子也该留给你的，不过你只占一半，剩余的折成现银便够了，若是你身上的钱不够，便和叔公说一声，叔公先替你垫着。”
陆少棠眼眸微闪：“那多麻烦二叔公啊。”
陆二叔公捋着下巴上的胡茬呵呵笑，只当陆少棠年纪轻好哄骗：“不麻烦、不麻烦，只是二叔公也有些事要请少棠你帮忙，昨儿你说的那个田税的事情，每家挂靠十亩地会不会太少了些……？”
终于图穷匕见了。
隔着一扇门，纪澜和陆少棠都忍不住叹息。
纪澜虽然不太聪明，却对金钱的事情相当敏感，说白了他就是个守财奴，他惦记别人的钱可以，别人想惦记他的钱，不行。
这位二叔公一张嘴他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无非就是惦记着陆家剩的那点儿财产，虽然陆家财产不多，但谁会嫌钱多呢？
更何况在这会儿，宅基地和田地是最值钱的东西，他不仅惦记着陆少棠手里的东西，还想让陆少棠给他行方便，多挂靠一些田地在他名下。
贪心不足蛇吞象。
可纪澜有些拿不准陆少棠的态度，这小子上辈子被他欺负了不少回都没怎么吭声，是到后来忍无可忍才杀了他的，不会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窝囊废吧？
刚想完，他就听见陆少棠含笑的声音：“二叔公说得有理，我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再者我还要读书，田地并没有什么时间耕种，按理也确实应该把荒废的田地还给村里……”
他话音才落，门砰一声被推开，纪澜红着一双眼站在门口：“我不同意！”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堆话就从他嘴里秃噜出来了：“占便宜也该有占便宜的度，你们想挂少棠的名，就不该这么贪心，连家里的房子都要收回去！”
说完他便把陆少棠扯到自己背后，甩给他一个脸色：“你闭嘴，让我来。”
话还没说完的陆少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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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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