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眼泪》
01-27 22:49阅读 11万
闭眼,再睁眼。
天花板的吊灯太炫目,马柏全又闭上眼睛。他数了六十秒去适应黑暗与光亮的罅隙,最终颤动着眼睫彻底睁开眼,刺眼的光芒陡然撕裂他的世界。
一间陌生的房间。马柏全从沙发上坐起身,太阳穴传来细微的疼痛,但他面无表情,全盘忍耐了下来。不知道这是哪里,马柏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普通的房间陈设,除了本该放置电视的地方让一块电子显示屏取而代之,在马柏全的视线移过去时恰逢其时地蹦出来几个字,纤瘦的数码字体,此时此刻看起来有一种轻快的嘲讽之意:
玩家马柏全,欢迎来到“不存在的房间”。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请不要掉眼泪。否则,房间里不该存在的事物会立刻消失。
马柏全戴着戒指的手忽然动了动。他右手中指上有一圈素戒,从外表看去没有任何花纹,但马柏全却觉得它开始发烫,烫得他手指皮肤都开始在神经纤维里疯狂喊痛。可即便如此,这具身体的主人依旧没有皱一下眉毛,他只是无声地将戴着戒指的手往身后藏。这间房间里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玄关尽头的那扇门发出锁芯转动的声响,门把手向下压,一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个身影高挑,有些清瘦,但肩膀宽得好似可以顶起整个世界。他手里还拎着白色的购物袋,马柏全隐约能从购物袋透出的包装颜色猜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岩烧海苔味的薯片,是马柏全十八岁时最爱吃的口味。
带着它进来的人,是张康乐。
怎么这副表情看我?张康乐换好拖鞋,走到沙发跟前,把手里的购物袋扔到马柏全怀里。喏,你要的薯片,超市刚好只剩最后两包了。
马柏全低头看看怀里的绿色包装,又抬起头看张康乐,很长时间没说话。但很显然,他不说话这件事在张康乐心里很反常,因为张康乐又颇为匪夷所思地发问:又怎么了?你爱吃的薯片也给你买回来了,怎么还跟我摆脸色呢?
他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马柏全半靠在抱枕堆里,被他用虎口捏住了脸颊。张康乐左看右看,小小地嘶了一声,低声说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对啊,昨天摸着都还肉乎乎的,怎么我出个门就……
待在他手心里的马柏全忽然开口说话:张康乐。
被叫到名字的人嗯了一声。
马柏全问他:你能把电视打开给我看吗?
张康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念叨着大少爷连个电视都不愿意走两步去开,身体却很听话地站起来去开了电视。马柏全仍旧坐在原地,电视的光影在他漆黑的瞳孔里间歇闪烁,随便一个地方台播出的自制家长里短电视剧反复重播,马柏全捏着薯片包装的手缓缓收紧。
他的眼眶忽然很酸,泛着隐忍的红,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被他仰起头硬生生忍回去,体会到冰凉的空气吹过他被泪水浸润的眼角,冷意让马柏全清醒了一些。
你怎么了?张康乐又问。
没事。马柏全不看他,低头撕开岩烧海苔薯片的包装。他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十八岁时钟爱的味道他此时已经尝不出太多喜欢的感觉了,只能吃到过度的咸味。也许海苔本身就是这样咸的,他十八岁的阶段正巧是需要摄入盐分的年纪;但现在马柏全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味道太过度的食物,无论是太甜还是太咸,他的口味已经从小孩蜕变成大人,学会了喝又冷又苦的冰美式,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一大口苦瓜。
只是张康乐现在站在他面前,他只能吃着吃着,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来。
张康乐一头雾水,转头用遥控器把电视调到了湖南卫视,时至今日湖南卫视都是娱乐圈的圣地,它依旧会播放十多年前的偶像剧。马柏全没有去看手机,张康乐坐回他身边,他的头不自觉就靠在了张康乐肩膀上。老套的情节播放了一会儿,张康乐忽然偏头和他说话,没问他怎么了,而是让马柏全难受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很多。
但马柏全没有哭。他调整了一下在张康乐颈窝里的位置,闻到久违的香水味,明明很想哭却一直忍,喉头哽得像铅块,让马柏全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眨眨眼,回复张康乐:只是这个电视剧太感人了而已。
啊?张康乐把视线移回电视,看着老套又狗血的情节,两个人有话憋着不说,女主出了车祸失忆了,男主面对着失忆的女主隐忍痛哭,这种剧情感人?张康乐不懂,他遇到不懂的事情就会沉默。因为太过尊重个体之间的差异化,马柏全清楚地知道张康乐不会再追问下去;果不其然,张康乐只是轻轻叹息,最后揉一揉他的脑袋,说有他在,不需要马柏全太担心什么。
啊,是。马柏全难得有些呆愣地想,张康乐说着像霸道总裁一样的话,但很神奇的是他都做到了。有张康乐在的日子里马柏全很少担心过什么事,想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所以张康乐留给他最难熬的东西就是思念而已。
话又说回来,张康乐扶起他的脑袋,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颇有一种检查自己宠物斤两的感觉:你真的瘦了吧?怎么手感忽然变了,和我刚认识你那阵有得一拼。
马柏全就说,那你再把我养胖不就好了。
张康乐气笑了,你真是吃我的用我的,还理直气壮起来了。
马柏全也笑。他还想说吃张康乐一辈子呢,但这句话他没办法说出口。
张康乐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马柏全穿着睡衣走到客厅,显示屏静悄悄地待在那里。马柏全和沉默的空气对峙,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率先走到显示屏对面。
显示屏仿佛长了眼睛似的,马柏全站在了它面前,它就开始跳跃着蹦出数码字体。
玩家马柏全,早上好。恭喜你度过有惊无险的一天,今天的任务依旧是“不要掉眼泪”。
马柏全没有应声。好半晌过去,他试探性地询问显示屏:你能和我对话吗?
数码字体欢快地跳出来:可以的。
马柏全继续问:这里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吗?
数码字体:准确来说,是不存在于你这条时间线。
马柏全又不想说话了。他的眼睛自从来到这里就变得很容易酸涩,为了忍住这些冲动,他只能不停地变换视线方向,来让自己沉重的大脑换个角度思考。这是个陌生的房间,他十分笃定;在他和张康乐最如胶似漆的那段时间里,居住的地方也不是像这样的普通住房。马柏全是个聪明人,只需要问一两句话就能将现在的情况摸个大概,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问题:
在他眼里,我应该是多少岁?
数码字体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吐出了两个阿拉伯数字:18。
马柏全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客厅里站了很久。久到显示屏因为张康乐的归来而自动熄屏,他听见张康乐带着些许愠怒的声音问他为什么只穿着睡衣站在这里?马柏全回头,他也许脸色太苍白了,导致张康乐看了一眼就没再继续追责,而是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敞开自己厚厚的北面羽绒服把他抱在怀里。
从昨晚到现在,马柏全的一系列反常行为都让张康乐感到疑惑不解。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马柏全会出现这些行为,他现在的心态就和陡然发现自己的宠物抑郁了的主人一样,心里焦急,摸不着头脑。
马柏全不理会他隐藏在沉稳外壳下的心焦,选择靠在他怀里感受久违的活人怀抱。有那么一瞬间,埋首在张康乐颈窝的马柏全都要哭出来了,但总会及时地深呼吸,让眼泪止步在泛红的眼眶里。
相较于他的十八岁来说,他是有点瘦了。马柏全偷偷摸过自己突出的肩骨和细瘦的脖子,这些变化都不可能瞒得过一直照顾他的张康乐。虽然张康乐并不追问,马柏全却总有一种焦灼感,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缠着张康乐接吻上床,照着自己记忆里的十八岁那样紧紧跟在张康乐身边,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被分开似的。
可无论如何,马柏全都走不出这间屋子。
张康乐会因为工作而出门,但马柏全却没有办法跟在他身后。他只能看着张康乐走出这扇门,几个小时后又走进来,再摸摸自己的脸,好像他真的是张康乐养的一只宠物。可就算失去自由也没关系,马柏全已经太久没有被一个人圈养了。尤其这个人是他很思念的人,只是看着这张脸都会不自觉酝酿泪水,即使这样马柏全也不敢让眼泪掉下来。他赌不起。
体会到马柏全的情绪低落,张康乐也不怎么出门了。他花大把的时间陪伴马柏全,任凭马柏全在他身上撒娇耍赖,但在给马柏全的情绪托底时也察觉到不对劲。实际并不迟钝的处女座,在马柏全放肆依偎他的时候也会状若无意地问,你手上的戒指是哪儿来的?
马柏全的手一抖,指节落在张康乐掌心里被牢牢攥住,细瘦的中指上套着一个素净的银戒,因为没有任何标识,张康乐在发问的时候也有些犹豫。
但马柏全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反而笑得很灿烂,柔软的黑发遮住部分眼睛,语调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他很喜欢的人给他的。这些话说出来张康乐可能会不高兴,但马柏全还是说了。而张康乐永远出乎他意料,这个人看上去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指腹摩挲着马柏全手上的戒指,问他,你很喜欢这个人?有多喜欢?
马柏全的沉默是因为他在忍眼泪。将近一分钟过去,他才回答说,很喜欢,喜欢到睡不着觉。
喜欢到午夜梦回都是这个人的身影和脸庞,对错过这件事一直饱含自责和歉疚。痛苦从此萦绕着他的人生,刺痛的大脑成为他给自己的惩罚,不敢吃褪黑素,怕无梦的日子里见不到对方。
张康乐安静地看了马柏全一会儿。他的眼神也许有一片大海,让不善水性的马柏全觉得自己要溺毙。只是看来看去,张康乐都没有说一句话。他缄默的空档里马柏全会猜测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偷偷吃醋,又或者想要准备一个更好的戒指送给他,张康乐一直都是这样一个行动大过言语的人。
但张康乐只是,只是握着他的手腕,低头亲了亲戴着戒指的地方。
马柏全不是十八岁的马柏全。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已经有了成熟的工作团队,进组演戏也会配备两个助理。不再需要妈妈跟组陪伴,团队里也有比他还小的孩子,他的称呼从柏全到全哥,这中间过去了五年。
被张康乐全方位照顾的日子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久到他已经忘记被照顾是什么感觉了。这些年马柏全成长得飞快,张康乐给他争取了几年喘息的时间,他就在这些年里疯狂汲取需要的东西,快速地长成一棵挺拔的青柏。但和张康乐不一样,马柏全没能变成像他一样温和稳定的大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特定的道路,马柏全就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处事风格,说话八风不动,滴水不漏,温和有余但疏离过多。学会的最有用的事情是把工作的压力归类于工作,和生活分开,他的人生就骤然松懈了一半。这样急速迅捷的成长到来时,张康乐其实不在他身边。马柏全二十岁的时候,张康乐不在任何人身边。
噩耗传来的那天,马柏全在剧组里拍戏。
好几场大夜戏熬下来,他依靠着年轻的身体素质还能挺一挺。同剧组的前辈们已经不太能受得了,但导演偏偏是个吹毛求疵的性格,马柏全就站在一边听他们争执出夜戏的问题。手机不在身边,他低头看剧本,厚厚一本被翻出了陈旧的痕迹,荧光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做了许多书签类的标记,马柏全像过往的普通一天一样在剧组里待到了凌晨十二点。
他的电话被狂轰滥炸,可是剧组太嘈杂,没人能听到他静音的手机正在振动的声响。
凌晨三点,剧组收工。马柏全回到房车上点开手机,数不清的未接电话和未接听的微信来电,鲜红的Miss Call吊起了他的一颗心。
这颗心很快就破碎了。
姜泽在数个电话未被接听后只发来一条简短的微信。
张康乐出事了。
航空事故,近年最容易出事的波音系列,他正巧在回国的那趟航班上。
巨大变故带来的冲击造成马柏全大脑的长时间空白,他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机,慌忙把张康乐的微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但是没用,他收不到张康乐那边发出的带红色感叹号的消息。马柏全最后颤着手点开信息,他没有拉黑张康乐的号码,在一连串垃圾短信里张康乐的那条尤为突出,马柏全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康乐只给他发了四个字。好好生活。
但他知道他大概这辈子也没办法好好生活了。
二十五岁的马柏全不够娇气,他已经不挑食,张康乐给什么吃什么。吃饭的速度也不如十八岁的马柏全快,细嚼慢咽的,有时候一碗都吃不完,不知道跟谁学的饭量。张康乐没有办法,只能变着法的买零食回来放在马柏全可以看见的地方,随时随地观察马柏全有没有拿去吃。
马柏全只能装作不知道张康乐的意图,从茶几上拿来一包虾条拆开吃了。他叼起一根虾条凑到张康乐面前,仰起头示意。张康乐的眉毛很轻地挑了挑,很显然,他觉得用虾条玩Pocky Game有点乱来且没有氛围,但马柏全不在乎这些了。他仰头索吻,张康乐就一口口吃掉,吻到马柏全有些咸的嘴唇,暗自琢磨这个口味是不是有点咸了。
马柏全就说,你也觉得咸了吧。下次买淡一点的。
张康乐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面对马柏全不爽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从马柏全手里夺走没吃完的虾条,走到沙发上坐下,电视全天无休地播放狗血偶像剧,马柏全干的,他存心要给某些存在找不痛快。张康乐不懂,但张康乐允许。
还没被养胖的人又哒哒跑过来窝在张康乐怀里,张康乐摸摸他的头发,眼睛看着电视里的偶像剧,现在已经播放到男女主互诉衷肠的桥段。时间看上去像静止在两个人之间,马柏全的呼吸平缓又安静,张康乐却在偶像剧进行到最关键的亲吻时刻发问,打了马柏全一个措手不及。
他突然问,你现在多大了?
马柏全的躯体滞停一瞬,没有立即回答,打着太极岔开话题,你不知道我多大吗?张康乐我真得制裁你了……
我认真的。张康乐平视前方,不看马柏全,他说话的语调平淡又毫无波澜,好像他在问今天吃什么一样。他不看着马柏全说话,因为他接下来就说,我有一种说太多你会哭的感觉。你现在一直在忍着不哭,我就不多说了。
窝在他怀里的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张康乐就叹气,怜惜地摸摸他的头发。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问你这个吗?
马柏全摇头。
张康乐的手一直停留在他的头发上,黑发里掺杂的几丝银白分外煞眼。
你有白头发了。他说。
沉默越来越多次地出现在两个人之间,张康乐不去看他,但马柏全还是会在他怀里发抖。又轻又细的抽气声,竭尽全力地不让眼泪掉出来,为此他不能看张康乐一眼。张康乐向来都是体贴的人。马柏全不想让某件事发生,张康乐就始终让视线放在前方,好似他对马柏全的隐忍毫无察觉。眼泪是很珍贵的东西,如果不能让它放肆流淌,就说明你长大了。张康乐想起很多个马柏全流泪的瞬间,开心的,难过的,委屈的,有张康乐在,马柏全可以毫无顾忌地哭。像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那样在避风港里做情绪外放的不稳定炸弹,张康乐会是最后一道防线。但现在不行了。即使现在马柏全就待在他怀里,眼泪也依旧不能落出眼眶。张康乐很少有束手无策的感觉,如果是十八岁的马柏全,他可以很轻易地把对方豢养在手心里,摸摸他的脑袋,两颗心毫无距离地贴在一起。而他怀里的这一个,不知道年纪,脸颊复又瘦削下去,甚至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圆钝,而是从眼尾处弯折出锐利的锋芒。不喜欢吃太咸和太甜的东西,对于苦瓜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接受,不再叽叽喳喳地给他发一堆无厘头的消息,甚至连拥抱也只是悄无声息。张康乐很心疼这样的马柏全。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接受了人生必将会到来的改变,被打磨成了可以适应社会生存的形状。对撒娇也不太熟练了,黏人的话很少再说,递给张康乐的只有泛红、湿润、不舍得移开目光的眼睛。在这个他无法离开的房间里,安心地做张康乐听话的宠物。即使手腕又瘦成一块顽石,脖颈细得连高领毛衣都遮不住,但他不再脆弱了。和张康乐如出一辙的清冷,一棵不再需要他人灌溉的青柏,静静地伫立在风雪里,也成为了其他人行进在这条路上的路标。
张康乐忽然不想刨根问底了。他也不能再说很多煽情的话来打乱马柏全自控的过程,所以只是握着马柏全的手,摩挲他手上的戒指。在这期间,他也在马柏全手上摸到很多细小的伤痕,在剧组里磕磕碰碰会常见的伤口,张康乐已经很熟悉了。他的声音仍然没有变化,用十分平稳而沉淡的语气问马柏全,来之前是在组里吗?
马柏全点点头,回握住张康乐温暖的手。他说,来之前确实在组里,这些年进组不间断,他几乎不给自己放假。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一个人,又因为见不到,会让自己沉浸在汹涌的负面情绪里,所以他不能停。张康乐依旧没有去问这个人是谁。貌似有许多话要说,但他知道马柏全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指不定就要因为哪句话掉眼泪。他已经把马柏全不能哭这件事当作马柏全成长为大人的坚持,现在要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去对待马柏全,所以他依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辛苦你了。想念一个不能见面的人确实会很辛苦。
他也许不在意。又也许早就知道每个人最终都是要走向下一条路的,所以接受了马柏全以后会爱上别人的事实。
马柏全眨了眨眼睛,把喉间的哽咽咽了回去。他看着张康乐平淡的神色,也放轻了声音问,那你呢,你会想念一个不能见面的人吗?
张康乐有些为难地叹气,他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啊。他想念的人都会跋山涉水来见他,再或者他也会腾出时间买一趟航班,只要想念就总会有办法的。
如果,马柏全缓慢地咬字,如果你在国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但还是会在某个纪念日坐上回国的航班,那是不是证明……
证明,张康乐点点头,证明我想见的人在国内吧。
这样不能流泪的酷刑不知道要坚持多久。但是只要张康乐在他眼前,即使是酷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马柏全觉得他这三天里想要流泪的时刻太多了,远超他这几年泪水的总和,其实他在来这里之前觉得自己都不会再因为什么事情哭了。马柏全从没遇到过像张康乐这样的人。就算分开了,各自有新的人生和际遇了,也依然觉得张康乐太难得。他好像永远能拨开重重情绪的反扑找到最核心的问题,沉着地去解决,再来安抚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即使被世事所裹挟,他仍然能从风暴里找到自己最能掌控的地点,有一根绳子始终攥在他手里,飞扬的飘雪使人迷失方向的时候,张康乐就会成为那块界碑。能够心甘情愿给他人指引方向的人太少了,近乎不存在,马柏全恰好就是那个在浮沉里抓住张康乐的失路之人。关山确实难越,但是再难又怎么样呢,世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阴天的太阳其实只藏在乌云身后,它总会再次让晴天到来一样。张康乐就是这样抱着客观的物理理论生活着,觉得会有自己踩出一条路的一天。这种人想要托住马柏全这样的浮萍太容易了,只需要站在那里让马柏全抱着他,就可以在纷乱的世界里找到立足之地。
后来他们分开了,马柏全也学会了如何站在这里。他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不容易,张康乐也能体会到那种不容易,问他怎么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马柏全就摇头,说他不苦,一旦将痛苦都消解成人生的必经之路就不会再为痛苦纠结了。张康乐就不说话,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眼前的这个马柏全太陌生,褪去一切青春的痕迹后出现在他面前,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没有再太多联系了。马柏全也有了新的牵挂的人,事业看上去也走上正轨,他已经不需要张康乐给他托底了。
张康乐就笑。他说好吧,那我现在就负责把你养胖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你的世界里没有我了,但是如果我还在的话,你不会瘦成这个样子吧。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马柏全的眼眶又要聚集起泪水,再强忍着等它风干,神色冷得像一块冰,张康乐不喜欢看见那样的表情。但马柏全还是要开口说话,越难越要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房间就消失了。他在泪眼朦胧里看着张康乐笑,说他现在食欲也不怎么好,青春期的生长痛已经彻底结束了。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时常饮食不规律,吃快餐的频率越来越高,但往往也吃不了几口,堪堪饱腹就放下了筷子。但马柏全不觉得这样不好。从**无法被填满的十八岁跳出来之后他逐渐看明白了很多东西,明白了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因此在忙碌工作的路上越走越远。
虽然张康乐没有问,马柏全还是想说,说他们分开的原因。是过了十九岁的马柏全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攀附着张康乐做一只宠物,即使张康乐没有要求他成长。如果愿意,他可以一直做张康乐的负担,张康乐有信心为他提供一切。但马柏全觉得不行。他迟来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令人不齿,太过安逸,而张康乐却需要一直工作来维持现在的一切。张康乐很忙,忙到没有空闲回复马柏全的消息,忙到他们俩只能匆匆贴面亲吻一次就又分开。他记得一直到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张康乐都没有假期,春节放了四五天也没能回温州过年,就在横店和工作室的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火锅。马柏全回珠海过年了,他没有跟在张康乐身边。两个人在除夕的晚上打了个视频电话,马柏全在那边叽叽喳喳,张康乐在安静的房子里不说话。太过反差的环境让马柏全陡然意识到张康乐始终身处在孤独里,即使这一年他的身边人来人往从不缺人,但到头来能陪他过年的也就工作室这几个人而已。几个人寒暄了一会儿工作,火锅配菜吃了一大半,张康乐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听着姜泽和子扬他们打嘴炮。这个餐桌上甚至没有酒,横店的除夕太冷清了,没有烟花爆竹也没有吵吵嚷嚷的小孩,张康乐的眉眼在镜头的虚化下仿佛都要不存在。
马柏全就是在那时萌生了想要改变什么的想法,但他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那样的张康乐他不想再看见第二次,马柏全也不想再沉浸在主人和宠物的游戏里,他想要快些长大,起码要有决定自己和谁一起过年的权利。
他开始主动接触律师咨询解约方面的事情。大大小小的邀约也不再是张康乐经手,马柏全自己也会去了解发来邀约的公司的具体情况,学着像大人一样评判这家公司给出的条件是否有利于自己。当事人的积极参与让这件事的解决推上了日程,马柏全的十九岁过半以后两个人的联系逐渐减少,张康乐给自己放了个假,马柏全却进了新组。
他迫切地想要成长,张康乐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无所事事,整天招猫逗狗,生活平淡无奇。
再怎么紧密的一段关系都会在刻意不经营的情况下逐渐淡化,马柏全埋头越走越远,想要赶上张康乐的步伐,忘记了张康乐一直都在后面等他。
马柏全把这些说给眼前的张康乐听,张康乐难得露出惆怅的表情。他低头看着马柏全手心的纹路,摩挲到他指缝间生长的茧,忽然开口说,那这个送给你戒指的人对你好吗?
他从马柏全的叙述里听到一个不主动不拒绝的张康乐,站在原地任凭马柏全来来去去。但现在这个张康乐和那个张康乐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马柏全没有必要长大。可孩子总有自己的想法,还不知道成长是一件多苦的事情,只想着快些成长到可以和大人并肩的地步。张康乐摸摸他瘦削的指节,突出的腕骨,觉得马柏全不长大比长大要好。那么,既然马柏全十九岁之后他就不在他身边了,送马柏全戒指的人对他好吗?还会让马柏全产生需要长大的念头吗?能够让马柏全全身心依赖、想着停在当下也不错吗?
这个戒指……马柏全想笑,张康乐还是会在意这些的。他在意戒指,也在意送戒指的人对他好不好,张康乐待一个人好就会希望对方一直好下去。
马柏全板起脸说,不好。送我戒指的人太坏了,始终不肯和我见面,让我每天每夜被思念折磨。
张康乐皱起眉:他到底在哪?就这么不愿意见你?
马柏全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张康乐的指缝里,十指相扣得很紧。他声音很低,接近喃喃自语,张康乐却能听得很清楚。
他在哪?马柏全说,他在我无法接近的地方。
生死之外,黄泉彼岸。
他碰不到他。
电子显示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暂停了播放电视剧。它的屏幕黑下来,数码字体又静悄悄出现,一个接一个,在无人知道的时刻下达第四天的命令。
玩家马柏全,恭喜你度过前三天的挑战。从第四天开始,你可以尽情哭泣。
屏幕闪烁两下,又重归寂静。
无人知晓的规则散去,电子显示屏在角落写下一句不仔细看就绝对无法看见的字:【玻璃眼泪】收集计划,进度0/1。
马柏全没睡着。他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看张康乐的脸,想要用眼睛把张康乐的面貌牢牢刻在心里。张康乐不在的时候他和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交流过几次,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房间能存在多久?如果他一直不哭的话,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消失?
显示屏打了一串乱码,最后一一删除,留下干净利落的回答:这个房间只会存在十天。
一切起源于一个叫【玻璃眼泪】的收集计划,他们需要情感最充沛的时候所落下的眼泪。这滴眼泪会被做成玻璃,存放在更高维度的展示柜里,成为某个人的收藏品。
但无论如何,马柏全可以再次见到张康乐,他不介意做某个人的收藏器皿,只要眼前的张康乐是真实的、有着活人体温的,要他遵守规则也没关系。最适合做成玻璃的眼泪要在情感达到顶峰时落下,爱、愧悔、珍惜、释然,马柏全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在第三天获得了和他的世界交流的机会,近乎冷酷地安排好团队的后续工作,和剧组告了假,通知了父母亲人,让一切都无法打扰到他。
张康乐还是会每天外出工作,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家里陪马柏全。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个马柏全不需要太多陪伴了,但他还是选择这样做。成年人之间原本就是这样,如果互相珍惜就抽时间来陪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地方可以充做暂时休憩的港湾,即使马柏全现在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孩子,依旧可以靠在张康乐的怀里。
第四天的规则通知,马柏全没有接收到。
制定规则的人在心软之余又怀有恶劣的游戏心理,马柏全固然聪明,但他的情感又能忍到什么时候呢?你会为了让张康乐多留存一会儿而一直忍到最后一刻吗,还是说要为了自己的一时畅快将所有真相诉诸于口,提前迎来离别的时刻并将其称为释然?
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不说了。马柏全已经习惯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即使和张康乐之间无法再拥有互相交心的日子,像这样有距离的依靠对方也不错。各人有各人的皎洁,马柏全不懂二十三岁的张康乐,现在二十三岁的张康乐也无法将二十五岁的马柏全掌握在手心。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交颈依偎,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堑。
张康乐什么都不知道。马柏全碰碰他的下巴,换来他的低头,两个人接了一个浅浅的吻。张康乐还是很在意他的少年白头,手指穿过马柏全的发丝,几根显眼的银丝时而出现又时而被掩住。他想问这是怎么来的,又觉得不必问,马柏全成长得太快,为此付出代价是必然的事情。
他想,既然他和马柏全的缘分只能走到他的十九岁,起码现在要待他再好一点。
目光又落在了马柏全手上戴着的戒指——只是张康乐目光浮浮沉沉,马柏全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不想招致对方流泪的话,就什么都不要说。
第九天的凌晨到来,马柏全勾着张康乐的脖子让他俯下身和自己接吻。刚做完一场,张康乐想去倒杯水,马柏全却不想让他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能和张康乐待在一起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马柏全不想放过一分一秒。
这几天里他和张康乐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没有人再提起过去和未来,只想着要在当下纠缠。只是跨越的时间长河太过宽阔,以至于回头看的话,张康乐没有办法看见马柏全的身影。每次都会被马柏全无意识露出的冷淡神色给提醒,面前这一个人并不是来自他的当下。这个人来自未来,一个没有自己的未来,甚至他有了新的爱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头来和自己纠缠。
命运总是弄人的,而张康乐恰好还处在很爱他的阶段。爱到愿意替对方安排好一切,爱到即使对方并不太需要自己了,也依然做着爱对方的事。他时常觉得马柏全的眼神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也许是他手上戒指的真正主人,这个感觉让张康乐很新奇,他从没有做过谁的替身。
正因为没有做过,所以也不太在意。他爱马柏全,不在乎马柏全正在爱着谁,只关心马柏全过得好不好。虽然现在看起来,戒指的主人并没能让马柏全变得安定,但张康乐也不会趁虚而入地说谁的坏话,马柏全愿意奔向他,他就伸手接住,仅此而已。
那些不属于十八岁马柏全的情绪就不要去深究了。张康乐觉得他的白发刺眼,因而连带着那些成长附带的沉默、欲言又止,都觉得尤其讽刺。但马柏全成长到这个样子,张康乐已经无法再做出什么改变了。
他也不知道这间房间进入了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到了第十天的凌晨,这一场本不该存在的美梦就该彻底烟消云散。
马柏全什么时候能被允许哭泣?张康乐担心他憋坏了,那样不好。
不好的源头依旧在播放偶像剧,八十多集的剧情终于走到尾声。马柏全穿着宽松的毛衣站在餐桌前,看张康乐给他做饭。不想吃外卖的时候张康乐会下厨,次数不多,大部分都是马柏全要求的。简单的番茄意面,马柏全吃过很多次,还是觉得张康乐做的最好吃。
这期间马柏全的电话响过很多次,他都无视了。张康乐最后轻车熟路地拿起他的手机用面容解锁,试探出结果的这一秒陷入沉默。好吧,他没想到马柏全的手机还留着他的面容ID,未接来电写着他不认识的名字。马柏全没有阻止他的任何行动。他于是点开微信,看见了置顶的自己。
头像不是他现在这个头像,张康乐猜测也许是几年后他换了一个。他想点开看看,又觉得窥探未来的自己和马柏全的聊天记录不太好,忘记询问为什么多年以后马柏全依然会把他的聊天框置顶。
张康乐突发奇想,点开自己手机的微信二维码,用马柏全的手机扫了一下。扫出来还是这个账号,张康乐终于有了和未来的自己是同一个人的感受,放下顾虑点开了聊天窗口。
没有太多东西。都是马柏全在自言自语。
绿色气泡占了满框,未来的张康乐一直没有回复过。再往上就到了几年前的聊天记录,时间前移到2025年年底,他们俩断了联系,一直到2026年2月以后才由马柏全重新恢复联络,但张康乐仍旧不回复。
手机的时间跳到晚上八点,马柏全低头吃着早就冷透的意面。距离这个房间消失还有四个小时,他不打算继续忍了。实际上,时间越向前走他越心慌,原以为做好了准备的再一次分别还是给他带来焦虑和痛苦,没有办法让他彻底失而复得的话,短暂地得到又有什么用呢?张康乐最终还是会消失在他的生活里,马柏全到头来还是要继续过着独自一个人的人生,没有办法停下来,因为过量的思念和愧疚会吞没他。
张康乐也有点迟钝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回复马柏全的消息。
那些琐碎的、平淡的日常,张康乐一句都没有回复过。
这种情况不该出现在张康乐的人生轨迹里。在他的原则范围内,如果出现不想回复的人,他会直接删除好友。能留在他好友列表里的人不存在他一直不回复的情况,除非,他出什么意外了。
张康乐看向马柏全,他又把戴着戒指的手藏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张康乐放下马柏全的手机,复述了一遍他的结论:原来我已经死了。
所以才会出现未来的自己一直不回复消息的情况。因为他已经死了,再多的消息都回复不了了。聊天记录从2026年的2月再次由马柏全续上,张康乐就猜测他应该是想赶在马柏全生日的时候回来,却不幸遭逢意外。
至于为什么在那之前他们断了联络,马柏全自嘲地笑了笑,说因为自己的嫉妒,张康乐那年的生日他人在剧组,没有空飞往浙江。但张康乐身边依旧不缺人。即使他的灵魂陷在孤独里,现实也依旧不缺人为他前赴后继。不主动也不拒绝,坐在张康乐旁边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那么多,唯独没有马柏全。他的嫉妒让他失去理性,水瓶座的劣根性浮出水面,马柏全想要远离张康乐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拉黑了张康乐的微信,在张康乐来得及回复他的生日祝福之前。
有些路需要一个人走,马柏全知道他只是在折磨自己。正如张康乐始终不会拒绝别人一样,马柏全也始终没办法不在感情里自保。因为太迫切地想要靠自身在张康乐身边拥有一席之地,短暂的失去联络这件事在这股迫切面前就变得不值一提。从逃避孤独到面对孤独,这一切都是张康乐给他的勇气。但勇气用错了地方,马柏全想,他的坚持到头来毫无意义,被宏大的生死给一掌推翻,只剩下不间断的悲伤和眼泪。
张康乐的二十四岁生日时马柏全选择离开,又在马柏全的二十岁生日里彻底失去了和张康乐再见一面的机会。
现在二十三岁的张康乐坐在他面前,仍像幻梦一样。张康乐捡起之前被抛在脑后的问题,带着无法被开解的怅惘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多大了?
马柏全抬起眼,看着张康乐,缓慢地说,我今年二十五岁。
哦。张康乐温吞地接上马柏全的话:我死的时候刚好……
马柏全的声音倏然布满哽咽的苦涩,他艰难地回答,你那时候,还没过二十五岁的生日。
张康乐笑了。真看不出来,他怀念地说,你已经比我都大了。
十天以来的第一滴眼泪悄然落下。被无名的力量冻结在半空,迅速被凝成玻璃,一半指甲盖的大小,很轻又重似千钧地落在桌上。马柏全的眼泪断了线,从放弃抵抗的那一秒奔涌似河流,打湿了他下半张脸。眉头皱起来,他握着坚硬硌手的桌角忍着不发出啜泣的声音,呼啸而来的情感将他淹没,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命运太捉弄人了,让他拥有又失去,再从梦里浅尝到失而复得的幻觉。再过三个多小时张康乐就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收集任务达成的那一刹那,整屋的灯光都骤然亮了起来,像终于要谢幕的话剧亮起聚光灯,接下来演员们要一一走上舞台鞠躬,观众为其欢呼喝彩。只是这不是话剧。这只是马柏全小心翼翼留存的一场海市蜃楼。时至今日他仍旧后悔在八月三十一日那天拉黑了张康乐的微信,导致他只能看着“好好生活”这四个字吊着一口气,努力想要从铺天盖地的阴霾里走出来,但没办法,他已经快要和这片阴霾共存了。一直以来都在走错路,青少年的狂妄盲目在彻底失去后销声匿迹,马柏全忍着疼痛走在现实的刀尖上,失眠多梦的每一天都在想他没能收到的微信消息到底是什么。张康乐会和他说什么呢。在发现消息发不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真切讨厌过他的任性,他现在不任性了,张康乐能回来吗?
如果这是成长的代价,那也太痛太过分了。
他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学会和惆怅共存,一路走到让他人也平和崇敬他的今天。爱、痛苦、失去、消解,这些东西都只是张康乐一个人带来的,他构成了马柏全情感部分的全部。
我最爱你的时候滋生了无法掩饰的恨意,又在最爱恨交加的时刻失去了你。
马柏全太久没有哭过了。二十岁往后的日子他都和眼泪搭不上边,因为没有能让他卸下心防去哭泣的场所,只能靠超量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二十三岁的张康乐静悄悄伸出手,捧住他被眼泪浸了个湿透的脸颊,和他额头抵着额头,像两头最纯粹的幼兽一样相互依偎。剖开所有秘密,让一切真相都坦白在两个人之间,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再次零距离地靠近彼此,十天幻梦的日子里仅此一瞬,张康乐放下心来,为马柏全现在畅快淋漓的哭泣。
所以,张康乐说,一直都是我。
马柏全贪恋他手心的温度,轻轻点头。
无法忘记的人是你,想见却见不到的人也是你,对我不好的人也是你,戒指的主人还是你。
我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是从你的遗物里挑选的。一枚没有任何印记的戒指,它代替你陪我度过了这五年。
遗憾没有转圜的余地,张康乐抱着他,戴着戒指的手安静地躺在他手心。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结束这一切了。
马柏全哭够了。他靠在张康乐身上,神色淡然地说,他现在很嫉妒那个十八岁的马柏全。这个房间消失以后马柏全就要重新回到孤单的人生里,但张康乐却会重新迎回属于他的十八岁的马柏全。还什么都没有失去过,只需要安心做张康乐的宠物的马柏全。
张康乐沉默许久,忽然说他改变想法了。马柏全长大了也很好。怎么样都好。
你不是非要依附于我生活的。如果你不长大比长大更快乐,那我会尽全力让你不必长大。但你始终都是要长大的,这样的话,我就会托举着你走得越来越高。有没有我都不重要,马柏全,你要过得越来越好。
马柏全反驳他,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张康乐也不生气,一条条地数:你现在也是一个团队的主心骨了。拍的戏越来越多,事业蒸蒸日上,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了。你不会再在某个不开心的深夜给人发微信了吧?
马柏全想笑,笑着笑着又哭。他还是想反驳张康乐,但许多话都说不出口,他从张康乐眼神里看到一点悲伤,一点不舍,于是意识到张康乐也是不想他长大的。
但事实已成注定,马柏全必须要长大。
张康乐只好握着他的手说,长大也没关系。长大也很好,你会是个值得被信任和依赖的成年人。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不必太纠结已经逝去的人和事,无法在你生命里长存的,就让他逝去。
马柏全握紧他的手: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握得有点疼。但张康乐面不改色,我知道。
他要马柏全放下他,彻底去往他的新生活。既然张康乐无法在马柏全的人生里继续存在,不如彻底抹去,让马柏全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去生活。去演戏,去工作,去完成自己当初定下的目标,不必为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整天纠结痛苦,沉浸在悲伤的基调里放任自流。
其实张康乐也是不舍得的,交握的手越来越紧,那枚戒指在两个人的手心里印下深刻的印记。
还有一个小时。
马柏全拗不过他,埋头在他颈窝里咬了一口。时间越近他就越慌张,丢弃和张康乐顶嘴的想法,他恳切地告诉张康乐,他害怕。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张康乐一直作为很重要的人在他生命里存在着。真的要马柏全舍弃掉张康乐去生活,他害怕会无所适从。
即使马柏全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二十五岁的他在遇到张康乐的时候还是会窝进他怀里寻求庇护。
人始终是要向前看的。张康乐说。
马柏全回答,能不能忘记你,我也不知道。
三十分钟倒计时。
接吻和做//爱都不如此刻安静的拥抱,马柏全不说话,靠在张康乐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哎,张康乐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那些我没发出来的微信?
马柏全抬头看他:你怎么能知道?
那毕竟是未来的我啊。
张康乐摸出手机给马柏全的微信发了条消息,马柏全收到了。跨越七年光阴,马柏全终于又收到了张康乐的微信,他小心地点开,是个表情包,十八岁那年他最爱用的那个。
剩下的出去再看吧。张康乐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马柏全哭到最后有点困了,但不舍得闭眼睛。
马柏全问,你会想我吗?不是十八岁,是二十五岁的我。
张康乐面露难色,怎么办,我不喜欢年上。
马柏全给了他一拳头。
张康乐笑着把他的拳头包在手心里,宽慰他,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有机会的话,我会想念你的。
最后一分钟来临,电子显示屏终于在张康乐面前露出真面目。它开始六十秒倒计时,马柏全抓紧时间亲了又亲,张康乐放任他亲来亲去,在逐渐逼近的倒计时声响里叮嘱马柏全,你要好好生活。
无论我是否存在,你的人生都会继续。
马柏全在泪眼里点头,抱紧了张康乐脖子。最后五秒钟,他靠在张康乐耳边说,你不要忘记我。
千万千万记得,我爱你,一直都。
倒计时结束,马柏全离开了。
张康乐仍然停留在这个房间里,这是他第一次和显示屏面对面。
对方欢快地在屏幕上蹦出一连串字体,非常自豪地说:你们之间的感情太动人了。我的创造者在第四天就给了玩家马柏全随意哭泣的权利,只不过他太爱你,硬生生忍到了最后。
张康乐有些倦怠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显示屏缺乏人类情绪的感知,它继续蹦蹦跳跳:【玻璃眼泪】的收集计划圆满完成。作为顺利拿到它的感谢礼,创造者决定将【玻璃眼泪】的复制品送给你,你可以设计它的外形,在你离开前会制作完成。
张康乐偏过头思考,忽然牵扯出一个笑容。他不追究超自然存在的来龙去脉,而是顺着对方的话来问:马柏全手上的那个戒指,也可以复刻吗?
电子显示屏:当然。
那就做成戒指吧。张康乐想起什么,在笑容之余还露出想念的眼神,其实马柏全刚走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对,他撒了点小谎。和显示屏一起,做了一场无伤大雅的骗局。
张康乐为什么会知道二十四岁的张康乐在坠机之前给马柏全发了什么消息?
很简单的真相——因为他就是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张康乐。
现在他要带着那枚戒指回到十八岁的马柏全身边了。
爱、愧悔、痛苦、释然。仍然要由张康乐教会他。
其实,我的遗物并不是那枚戒指。
我留给世界的,是你。
END
马柏全在离开后收到了四条微信。
【来不及当面和你说了,生日快乐】
【没有我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爱你】
【唉。对不起】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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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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