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以神主之名祝祷,愿地狱之业火烧灼你的罪恶、淬洗你的灵魂,令无辜的亡灵得以安息……”
凯因勉强睁开双眼,刺目的日光使他双眼不住流泪。
他摇头甩掉碍事的泪珠,眼前景色方才逐渐清明。
他被人以绳索缚住手脚,跪在一座高台上。黑铁打造的绞刑架矗立在他面前,垂落的绞索在夕阳下左右摇曳,映出上面干涸的红褐痕迹,宛如毒蛇的信子。
而他身侧,穿着繁厚教廷礼服、头戴十字高帽的白须老者正捧着《圣经》,向高台下的民众高声宣读晦涩难懂的话语。
麻绳上细密的倒刺刺入皮肤,略一挣动都会勾起火辣辣的痛。
凯因迅速清醒过来,冒出一身冷汗:这里明显不是现实。
他逼迫自己努力回忆自己昏迷前的所作所为,最终确定记忆停留在他跟随导师前往在科尔瓦诺发掘出的一处古城遗迹时。
在调查过程中,凯因捡到了一本破旧的羊皮纸缝成的手记,上面记载着多首长诗。
他随意翻了一页,低声吟诵出上面的内容,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
再睁眼,就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诗文的内容逐渐从凯因钝痛的头脑中浮现,宛如死去的记忆再度复生,异常清晰:
「我越过山川步入城邦,
「那里曾令我心驰神往;
「我是神谕选中的猛士,
「理应接受优渥的款待。
「而我的同伴已葬身火海,
「世人眼中,
「我是背信而逃的懦夫;
「是谋害同袍的刽子手;
「是肮脏、丑陋、卑劣及世上一切罪恶词汇的冠名者。
「于是,
「我被缚上高台,
「聆听教皇最后的呓语,
「凝望绞索上罪人的血液,
「深知我最终的命运:
「罪人凯因·亚兰德尔之生命,将于此刻终结!」
凯因·亚兰德尔……正是他的名姓。
初读此句时,凯因还疑心这是否只是个巧合。可眼下情形,完全能够和诗文内容对应!
莫非,只要他念出那本手记中的诗,就会穿越到诗歌所记载的事情发生时?
看着迎风摇晃的绞索,凯因重重吞了口唾沫。如果真是这么回事,那他有点过分倒霉了。
此时主教也结束了他冗长的颂祷。他合上《圣经》缓步行至凯因身前,面容慈悲,目光怜爱。
他弯下身,用枯槁的手掌抚摸凯因黑色的发丝,语气温和慢吞:
“我的孩子,我将代表审判长对你进行最后的发问:你认清自己的罪过了吗?”
凯因抿着唇不说话,满是鞭痕的脸上浮现出异常的苍白。
主教叹息一声:“你杀害了自己的同伴,将他们的尸身抛弃在冰冷的旧神殿中。无论你是否承认,现实都是如此。你无需口头向我忏悔,但到了天堂,在圣父面前,你务必如实阐述你的罪孽,请求祂的宽恕。”
凯因垂着头,牙关紧咬。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这里的凯因杀人,关我21世纪的凯因什么事!
虽然他对眼前情况一无所知,但他总不能引颈受戮。
“神主在上,倘若祂全知全能,就应当发现这具身体内栖居了另一个灵魂。”他尽可能控制语气平静,“此我非彼我。”
主教始终眉眼低垂:“犯下杀戮之罪的人们身体内都栖息着一个恶魔,它确会蚕食你的魂灵,可这并非脱罪的理由。”
“可我确实不知道我有何罪!我甚至不属于这里!”
主教的唇角翕动一下,他背过身,从随侍手中拿过一份卷宗:
“好吧,那我将再度阐述你的罪孽。
“你——凯因·亚兰德尔,隶属于冒险协会的Ⅰ级勇者,在与同伴前往神殿的旅途中,突发昏睡症,在梦游状态下将他们逐一杀害。
“你没能完成你的任务,伤害自己的同伴,背弃勇者的信条。你的罪名是『脱逃』,凯因,你应当接受属于你的审判。”
他拿着案卷走到凯因面前,指着上面一个鲜红的指印轻声道:
“你无需否认其他,这一切源于你自己的供述。神主在上,我们绝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审判你。我的孩子,你还有什么需要辩驳?”
凯因彻底哑口无言,他知道不管他如何解释,眼前人都会用“灵魂里栖居着恶魔”来解释。
他更无法为自己申冤,毕竟……原先这具身体里的“凯因”把事情交代得一干二净!
见他一言不发,主教也不再耽误时间。他点点头,几名教徒走上高台,将凯因从地上拉起。
主教凝望着他,缓缓道:
“既然已无可申辩,就该踏上前往他世的旅途了。凯因,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凯因抬起脸,水蓝色的双眸染上晚霞的余晖,倒映出绞刑架沉默冰冷的身姿。
他才不要莫名其妙被吊死。就算辩无可辩,他也要给自己搏出一丝希望。
“请问,我是否有行李之类的东西,或者随身物品?”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干涩。
“也许里面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主教怜悯地摇摇头,却还是向教徒举手示意,随后,他语气悲伤地对凯因道:
“很遗憾,孩子,我们已经仔细搜查了你的行李与住宅,并无什么可以证明。相反,我们找到一本手记,里面记载的诗歌与发生的事情几乎一致,于是它成了你犯罪的佐证。”
凯因微微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心跳霎时如擂鼓瓮动,头皮阵阵发麻。但他依然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克制着颤抖的声线问道:
“那诗歌最后一句,是什么?”
“上面写着,「罪人凯因·亚兰德尔之生命,将于此刻终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凯因耳畔回荡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声,巨大的喜悦霎时充斥头脑。
那本将他带到这里的手记还在!
假如真如他所想,念诵手记中的诗歌就可回到当时,即使无法回到原世界,也足以摆脱眼下的危机。
他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请允许我,再度看一眼那本手记。”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可以带着它奔赴天国。”
主教向他微笑,让教徒取来一个包裹。
褪色的捆布被解开,无数凌乱的物件暴露在空气中:钢笔、墨水,怀表,以及——
一个平平无奇的笔记本,羊皮纸、白线穿缝,右下角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串小字:
柯罗诺斯。
跟凯因在城邦废墟中捡到的那本如出一辙。
主教令两名教徒将手记捧到他面前,申请和蔼:
“这是你重要之物?”
凯因拼力点头,眼眸中倒映着残阳的余晖,格外明亮:
“请您……看在宽厚的神主的份上,暂时解开我的双手,让我最后念诵一首短诗吧!”
主教目光怜爱地颔首:“我的孩子,神将如你所愿。”
手腕上的绳索被解开,凯因抬起酸痛无力的手臂,颤颤巍巍地接过那本平平无奇的手记。
上天怜爱,竟然让这东西和他一起穿越而来。凯因能感受到,这本手记,是他从这绞刑台上逃脱的最后希望。
天主耶稣圣母玛利亚真主阿拉。他在心中胡乱祈祷。无论什么都好,但愿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捏着手记的一角,缓缓翻开,很快,他就察觉到异常。
这本手记与他先前捡到的那本写得满满当当手记截然不同,有一大半的内容都是空白。而有记载的部分,停留于他穿越前吟诵的那首诗。
难道这本手记记载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凯因顾不上多想,略过写着“罪人凯因生命今日终结”的谶言,向前翻了数页,高声念诵:
「我翻越群山、横渡长河,
「聆听神明的呓语,
「为拯救那名为阿芙厄尔的公主而来。
「美丽的阿芙厄尔,
「你究竟身在何方?
「我遵从神谕,
「将与命定的同伴一齐走入那未知的神殿,
「愿神主庇佑我们的旅途,
「一路顺遂。」
尾音落地的刹那,熟悉的昏沉感再度袭来。凯恩看见手中的书页在簌簌颤动,字迹也有些模糊。
主教似乎恐慌起来,他高声大喊着什么,全然不见方才的神情坦然。几名教徒向他扑来,抢夺他的手记。
下一秒,凯因眼前一黑,彻底不省人事。
……
……
“凯因。”
“凯因!”
“喂,醒醒,别睡了。”
“无迹商人来了,你赶紧补点装备。”
不知过了多久,凯因从昏迷中被人晃醒,他掀起沉重的眼皮,脑袋钝痛更甚。
他眨眨眼,眼前景色逐渐清晰。
他正靠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个红发少女正掐腰站在他面前,紫色的眼瞳中写满无奈。
“我这是……”
凯因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疼得精神都有些恍惚。
少女皱起眉,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说,你这动不动就睡着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还记得我是谁吗?”
凯因摇摇头。
少女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她一把将凯因从地上拉起来,拽着他走出树荫。
凯恩揉着额头环顾四周,不知是否是疼痛的原因,他感觉周遭景色有些恍惚。
他身处于一片密林中,几个穿着劲装铠甲的男女正围着一个背着比人还高的大匣子的矮人说着什么,氛围热火朝天。
身处陌生环境中,凯恩不得不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自己穿越到异世界,马上要被处死,危难之际他朗诵了一首“要与同伴一起踏上旅程”的短诗,再次穿越,最终来到这里。
所以眼前这几人,是他的同伴?
见凯恩走来,一个身披银甲,背着巨大铁剑的男人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浮现出毫不遮掩的厌恶。
“这吊车尾醒了?他是不是又失忆了?”
他粗声粗气地问红发少女,得到肯定答复后,冲着凯因狠狠啐了一口:
“呸!Ⅰ级的垃圾,就知道拖累我们!教义院那群老家伙到底怎么分配的团队?”
“别这么说嘛,古特克,或许他的确有过人之处才能混进这个平均等级在Ⅶ级的团队。”一个带着圆片眼镜的男人接过话头,“比如说随时睡着,怎么不算一种本事呢?”
红发少女捏捏眉心:“得了,古特克,咱们不是说好了就把他当成个吉祥物对待吗?还有你,亚伯拉,别老是阴阳怪气。”
被叫做古特克的粗鲁男人重重地哼了声,抱臂走开了。亚伯拉则冲着凯因嘲讽一笑,转过头继续和矮人交易。
“我姑且给你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吧,失忆男孩。”
红发少女一撩长发,将右手搭在胸口:“我叫达米雅·兰德里可,协会认证Ⅶ级火系魔法师;那个很凶的高个子是古特克·哈弗坎尔,Ⅷ级金系持剑者;戴眼镜的是亚伯拉·哈尔坎,Ⅶ级言木系灵术师。哦,还有那位。”
她指向正笑着与矮人交谈的一名金发女子:“她是阿莱希亚·贝尔卡兹丽,Ⅸ级水系治愈术师,这次的领队。以及——你。”
她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混进我们队的Ⅰ级吊车尾,连属性都没有,唯一的技能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也是很心大了。”
凯因默默听着她的介绍,并不理会话语中明晃晃地嘲讽。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等级低是不争的事实,他也确实什么都不会。
达米雅见他没反应,无聊地撇撇嘴,继续讲述。
随着她的话语,凯因理清了当前情况。
他身处一个名为“丹特”的城邦中,正是那座湮灭于千百年后的古城,只是此时她依然欣欣向荣。
城邦文明开化,信仰鼎盛,教会与国君携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片土地上有无数魔物盘踞。
根据圣诗记载,象征着爱与美的公主阿芙厄尔被魔龙莫里刻夏掳走,神主因此降下神谕,号召城邦中所有的青年们踏上拯救公主的旅程。
于是,教廷授权的勇者协会应运而生,它们开设学院培育消灭魔兽的勇者,再以分配任务的方式让他们去往世界各地寻找公主的线索。
依据勇者协会规定,勇者被分为十三个等级,等级越高面对的魔物越凶险,相应的待遇也会更好。
而处于金字塔的底端的凯因,不知怎么就混进了这个中级队伍中,什么都不会干的他只能原地划水。
难怪队友们会生气。
“公主的线索什么的是次要的,毕竟她老人家究竟存不存在还是另一回事。”达米雅漫不经心,“我们要做的就是从魔兽手里夺回属于我们的战利品,毕竟线索可以捏造,宝物可是真金白银。”
望着达米雅等人,凯因思绪逐渐回笼。
不出所料,他成功凭借那本手记回到了同伴们还没有进入古神殿之时。
眼前几人,就是主教口中被他所杀的倒霉同伴。
他松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不会被吊死了。
但假如任凭事情发展下去,自己再度杀害这几人,定然难逃绞刑的命运。
可……凭借自己吊车尾的身份,真的能杀死这么多中级勇者吗?
凯因仰起头,越过交叠的茂密枝干,依稀可见黑色玄武岩砌成的高大立柱与破损的穹顶。
神殿盘踞于密林深处,宛如潜伏的雄狮,静待猎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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