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落下之际，莹白手臂便纷纷退回暗处，将已经因窒息而昏厥的亚伯拉丢在地上。
他的死状一览无余。
同伴的鲜血落到达米亚脸颊上时，她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短暂哭吟，瞳孔剧烈收缩，颤抖的紫色眼眸里倒映着亚伯拉支离破碎的身体。
她无措地看向身旁同样面如死灰的阿莱希亚与古特克，后退一步跌倒在地，捂着嘴剧烈呕吐起来。
凯因喉结上下滚动，喉咙痉挛着吞咽并不存在的唾沫。
亚伯拉死了，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偌大的神殿入目皆是被他血液溅染的猩红。
凯因原本生活的城市治安并不好，抢劫枪击之类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这种程度还是第一次见。更重要的是……
他死于凯因之手。
无论亚伯拉是否罪有应得，可他的生命的确因凯因的算计而断送。即使后者别无选择。
大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的呼吸声在此时格外清晰。突然，古特克胸膛剧烈起伏，一声宛如野兽般疯狂的嘶吼自他口中传出。
他暴怒地挥剑劈向凯因，被仇恨蒙蔽的赤红双眼倒映出青年无措的身影。
“是你害的！！你为什么害死他！！”
这攻势来得无比突然，凯因来不及躲闪，下意识紧闭双眼。
血珠掠过眼角，尖锐的疼痛自脸颊处传来，似是被划破了皮肤。凯因胸膛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打湿衣衫。良久他才敢试探着张开眼——
阿莱希亚挡在他身前，用法杖召出防御法阵抵住了古特克疯狂的攻击。但剑士挥出的剑气还是刺破了凯因的脸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古特克明显愣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态如常的领队，还沾着亚伯拉血液的干裂嘴唇哆嗦几下，双眼瞪得浑圆。
“为什么……？”凯因听见男人喉咙里冒出沙哑的字句。
“为什么阻止我！这家伙，这个魔鬼、畜生，他设下诡计杀了亚伯拉！你难道没看见吗？！”
他嘶吼着质问，嗓子眼里涌上腥甜。可无论他如何咆哮，女子始终站在凯因身前，全无离开的意思。
“冷静些，古特克。”阿莱希亚蹙起眉，语气平缓，“这与凯因无关。亚伯拉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在神明面前说出谎话，还试图蒙蔽无知的同伴，种种行为皆表明他已经丧失了作为冒险者的资格。即使他能够平安离开，也会受到教会的惩罚。”
古特克浑身颤若筛糠，脚步虚浮地后撤数步，瞳孔剧烈颤动着，眼眶通红。他指着凯因，被喊破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
“你在偏袒他，阿莱希亚，你偏袒一个外来者！明明，明明你、我、达米亚、亚伯拉还有……克利尔，我们才是一队。
“克利尔死了，亚伯拉也死了，这都是因为他！这个吊车尾、外来者！而你却在包庇他！你不怕他把你也害死吗？！”
“这不是包庇，古特克，凯因本无罪。”阿莱希亚垂下眼睫，“世上无有比渎神更重之罪过，亚伯拉亵渎神明理应付出代价。”
“什么狗屁！老子不干了！”
古特克再度被激怒，将头盔摘下来一把丢到一边，双手狠狠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癫狂地大叫：
“公会是一帮小人，教会是一群疯子，这个国家没一个正常人！连同伴被人害死都无动于衷，你们就是一群魔鬼！魔鬼都不如！！”
他转身跑向瘫坐在地的达米亚，伸手去摇晃她的肩膀，试图让后者与她一起反抗。
可红发少女已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宛如失去灵魂的玩偶，双眼呆滞地盯着亚伯拉的残肢，不论古特克如何怒骂、叫喊都全无反应。
“到此为止了，古特克！”阿莱希亚重重将法杖底端杵向地面，厉声呵斥，“你对神明如此不贞，已经失去了作为冒险者的资格！我以领队兼监督者的身份宣布：你已非冒险者一员，神明将放弃指引你，等离开这里后，你还会面临教会的惩处！”
“有本事出去再说！该死的狂教徒、疯女人！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是你啊！！”
“住口！”
阿莱希亚抬起手，精致的面容上少见地浮现出怒意。她手指微微一握，古特克的脖颈就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
古特克的叫骂瞬间卡在喉咙里，双脚也逐渐离地，竟是直接被悬在半空。没了旁人的劝说，他的处境愈发危险，整张脸都涨成酱紫色。
他们才失去一个同伴，难道又要杀死另一个吗？！
凯因心口一阵阵绞紧。来不及思考太多，他用沾满血液的手掌一把握住阿莱希亚的手腕：
“够了，阿莱希亚！”
金发女子的动作骤然一顿。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祖母绿的眼转动几下，映出凯因死灰般的面容。
“渎神者，死。包庇者，与之同罪。”
凯因心里一惊，正欲开口辩解，可下肢却猛然传来痛彻心扉的刺疼，令他直接跪倒在地。
冷汗从额头上渗出，凯因一面咬牙暗骂这个荒唐的狂教徒，一面将手伸入背包去摸那本手记。
就在此刻，他们脚下的祭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如同巨人咆哮般的巨响回荡在整个神殿中。
大理石柱簌簌抖落沙石，穹顶琉璃也纷纷剥落。而那供奉神像的祭台则是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纹，无数碎石向下坠落。
几人霎时意识到不对。阿莱希亚眼疾手快地将凯因从祭台上拽下来，古特克也因为禁制解除掉回地上。
四人皆瞠目着面前逐渐坍塌的祭台。
裂隙自女神像手中那柄刺入祭台的剑为原点向四周蔓延，眨眼间，神像与祭台便化作再普通不过的砖石残骸，纷纷向下坠落，露出一个可怖的空洞来。
祭台底部是空心的，边缘处依稀可见几级通往下方的楼梯。
阿莱希亚率先走上前去，立于坑缘俯身下望，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级盘旋下降的级石阶，一如他们来时走过的那般，末端淹没在浓郁的黑暗中。
“看来我们成功了。”她回过头，向惊魂未定的凯因勾起唇角，“做得好，凯因，多亏了你。神将宽恕你方才的无礼，允你将功折罪。”
腿部的疼痛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凯因长舒一口气，眸色微暗。
阿莱希亚，真是个恐怖的危险分子。还有古特克，虽然刚才下意识想要去救他，可这种动不动挥刀家伙真的适合做为同伴吗？
如果是为了向教会交差洗清冤屈，留下达米亚一个人是不是就够了？
可怖的念头骤然在脑海中划过。凯因呼吸顿时窒住，拼命摇头试图把这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
无论如何，那都是同伴。
还是……能帮则帮吧。
“好了，伙伴们，继续前进。”阿莱希亚笑眯眯地拍手，举步踏向那深渊。
“等……等等，还要继续前进吗？”
古特克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气息依然有些不稳，语气却难掩不可置信。
“既然，既然是左边的通道有问题，那我们就应该去右边啊！不，我们根本就不该继续前进，应该离开才对啊！”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阿莱希亚止住脚步，却并未回头。虽然如此，从那樱口中吐出的冰冷话语也足以让人明白她的表情是何等冷漠。
“为了觐见神明，我等冒险者将不计生死，英勇向前。不过……”
她略略侧过头，向张皇的男人露出小半张挂着诡谲笑颜的面孔。
“你已经不再是冒险者了呢，古特克。所以，该去哪里，你随意吧。”
听闻此话，古特克那双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粽眸中最后一丝光彩在此刻彻底消散。
他呆呆地盯着阿莱希亚看了半晌，表情无比陌生。下一刻，他突然把头高高扬起，嘴里爆发出可怖骇人的怪笑，整个人几乎要张仰过去。
“哈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什么狗屁同伴，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把我当成同伴！恶心卑鄙的人偶，教会的走狗，跟你的神一起见鬼去吧！！！”
随后，他疯狂撕扯自己胸口的盔甲，拖着长剑跌跌撞撞地向着右边甬道奔去。
他的口中发出类哭类嚎的怪叫，堪比指甲划过石板发出的尖锐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甬道深处的黑暗吞没，声音依然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徒留剩下的三人伫立原地，沉默地站在圣光之中。
阿莱希亚漠视古特克的疯狂，全然没有阻止的意思。
凯因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冷漠与疏离，似乎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发疯，而非昔日的同伴。
一个普通人，真的可以冷漠到这种地步吗？
凯因在心底不住疑惑，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古特克能够侥幸逃脱。
阿莱希亚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无聊的余兴。凯因，达米亚，跟上我，旅程还未结束。”
凯因吞了口唾沫，认命地点了头。他回首望向身后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达米亚，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搀扶，却看见少女唇边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一个因欺骗而死，一个在恐惧中迷失……石板上的预言在一一应验。”
“阿莱希亚。”她撇开凯因试图扶住她的手，撑着地站起身，眼里有一股无名怒火在燃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阿莱希亚背对着她，罕见地沉默半晌。末了，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必要的代价，我们都无法抉择。”
—
盘旋的阶梯如他们来时一样，陡峭、崎岖、无边无际。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的五人小队如今只余三人。
没了亚伯拉拌嘴和古特克的骂骂咧咧，达米亚明显消沉下去，原本最善言辞的少女此刻一言不发。
阿莱希亚不会主动挑起话题，凯因更是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的对话停留在阿莱希亚为他治好手掌时他的道谢，此后他们便一昧埋头赶路。
不知是这次的楼梯比先前要长许多，还是几人各怀心事，走了约有两个小时他们依然不见楼梯尽头。
先前的变故已经令几人格外疲惫。在走到转角处一块略平坦宽敞的窄台时，阿莱希亚止住脚步。
“休息一下再赶路，神明绝不愿见我们如此奔波。”
凯因没了答话的力气，依言贴着墙壁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伸手从包侧摸出水壶海饮一大口。
当他气喘吁吁地放下水壶，擦去唇角水珠时，却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牢牢锁住了他。
“阿……阿莱希亚，你有什么事吗？”
看着身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女人，凯因下意识感到不安。
“唔，倒也没什么。”
阿莱希亚斜倚在石壁上，有些凌乱的金发散在肩头，雪纺长裙顺着她牛奶般细腻的肌肤滑落在腿侧，双脚凌空悬着，足下便是万丈深渊。
“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会知道那问题的答案？”
“答案么……”凯因回忆起神殿中的一幕幕，缓缓摇头，“其实我并不知道，本质而言，这是一场可怕的赌博。”
赌他给出的答案合理有效，能够说服神明、惩处恶人。
即使失败也无所谓，只要手记在，他就有无数次的试错机会。
好在，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阿莱希亚单手拖住脸颊，将目光投向眼前的深渊：
“将我们所有人的命当作筹码吗。呵，有趣的说法。”
凯因一惊，忙不迭地辩解：“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必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亚伯拉与古特克的结局也与你无关。”女子用手指理着胸前的发丝，绸缎般的金发从指尖流过，“我只是在想，或许，你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凯因。”她突然顿住，声音轻而缓，“你听见风声了吗？”
风声？凯因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侧耳倾听，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时间空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连空气都凝结，全无流动的痕迹。
还不待他回答，阿莱希亚便自顾自地开了口：
“我听到了，风声，风里有人在唱歌。歌声……很熟悉，我曾听过这样的旋律，在很久以前。”
凯因不知道要如何接话，生硬地点了点头。阿莱希亚也不再言语，几人静静地坐在窄台上，再度恢复了彼此无话的状态。
“凯因、达米亚。”
良久，阿莱希亚的呼唤再次传入凯因耳畔，只是这次，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滞涩。
“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够答应我。”
“呃，什么事？”
“无论最后是谁觐见神明，那个幸存者都要背负死者的期愿，代替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微微发颤。
“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凯因身体僵了一瞬，下意识地坐正身子。身旁一直浑浑噩噩的达米亚闻言也张大了眼睛，诧异地望向阿莱希亚单薄的背影。
这绝对不会是阿莱希亚说出的话，毕竟她前不久还在宣称“觐见神明理应付出必要的牺牲”，满口都是牺牲光荣这一套。
而她现在，却在为遇难的同伴伤感。
凯因内心疑虑更甚。他试探着向女子伸出手，握住她轻颤的肩膀，侧身望向她的面颊
“阿莱希亚，你……”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便被生生塞回腹中。凯因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海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出人意料的景象。
阿莱希亚的神情依然平淡如常，左眼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而她的右眼，已被泪水充盈，半张脸不知何时覆满斑驳泪痕，唇角也难以自抑地抽动着。
如果说她曾是一尊美丽而空洞的人偶，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塞进她的躯壳里，补全了一部分灵魂。
凯因还没搞清楚眼下的情况，正出神时，阿莱希亚那流泪的右眼便恢复如初。
阿莱希亚皱了下眉，抬手擦了一下脸颊。
“是下雨了吗？”她喃喃，仿佛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末了，她拍拍手，微笑着命令两位讶然的队友：
“休息时间到此为止，两位，是时候继续我们的旅途了。”
失踪人口回归呜呜呜，我恨考编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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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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