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叫声,若依往常话本或说书人描述,该是又娇又媚既嫩且软。可三藏亲身经历一番后再度回忆,分明失神失智失态失声。
并不美,狰狞着五官纵情到极处十分嘶哑狂妄的叫声。以致失声。
脸颊挂着一滴泪。身后探来一只长毛的手,揩下那滴泪来,幽幽叹息道:“师父,哭也晚了。如今你元阳已丧,佛祖断不会让你取经了。不若回镇江,寻一处宅院,你我二人闭门不出,日日欢好。
“那时节,什么凡人神仙,前程富贵,概抛脑后。再无妖魔作乱,风霜摧人。远离性命之忧,尽行快活之事。就算他日成佛,亦未必如此逍遥。”
周遭是密密的黑暗。这黑暗仿佛具有实体,将三藏层层缠住,紧紧裹住。厚重的物质淹入他眼耳口鼻,灌满他五脏六腑,浸没他整具身躯。
他动弹不得。
明明,身处野林。明知,前后左右,皆是稀稀拉拉的树木,听得到,间或的鸦鸣。
明明,肌肤因偶然吹过的风,而泛起鸡皮疙瘩。整个身体,都跟着战栗。
三藏回过头,就见一双火种似的眼睛,疯狂地燃着。是大徒弟的眼睛。悟空的眼睛。他杀那些贼人时,眼中闪烁而几欲腾出的正是这样的火焰。
可他不是悟空。
他们长得一般无二,眼前之人,甚至拥有悟空的记忆。可他不是悟空。
“我何曾收过你这样的弟子。”
“哦?”那猴王笑了,将脸儿凑到三藏跟前,追问道:“我这样,是什么样?”
三藏不敢言。
他一向胆小,怕到极致时,许多话不敢直说。只是吸着下嘴唇,连呼吸也屏住。
那日,与这假行者欢愉时,并不知其真实身份。只当是悟空在诉衷肠、表真心。故而不曾拒绝。亦撒开了去放浪情怀。孰料温存过后,口角两句,这假行者便动起手来,掣出铁棒,一下将自己打死。
后来,还是菩萨同地府说情。这才还了阳,可以再世为人。
可,这假行者,不是早在西方大雷音寺,被悟空打杀了么?
三藏闭目合掌,念起昔日乌巢禅师传授的《多心经》。他以为这跟前的假行者是个鬼魂,心中惊惶,又不见悟空、八戒在侧,只好自顾自念着“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诸语,望假行者近不得身。
嘴皮子不停,头脑中思绪也未停。那日,菩萨不是说过,二心已诛,永不复起?这鬼魂又算怎么回事?永永远远从这世上消失,彻彻底底从这世上消失,才谓之“永不复起”吧!
难道,要怀疑菩萨所言的真实?……不不不,或者,是我生存在一个并不真实的世界。各路生灵,任意来去,自由生灭,本不需要什么人过多的理解。
抬头望月,却不见月。
浓郁夜空,一点星子也无。
那顶着悟空面孔的假徒儿似乎毫不费力地将他看穿:“师父住于法住于名住于相,不是修行的良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三藏素日不喜人言他不济,偏巧大徒弟悟空神通广大,是个颇有手段的人物,因此常把“师父不济”挂在嘴边。三藏何曾受到过这样的打击?他自幼聪明善辩,悟性奇佳,听到的都是些称赞之语。在镇江或是长安,人都道他是顶尖的人物。未尝有谁与之争锋。就是争,也争不过。孰知自打应了唐王取经一事,于两界山收了神猿,挫败的日子便开始了。
若仅仅输给他,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三藏不是那等输赢之心过重的和尚,更无半点争执之意。可每每不如他大徒弟,譬如反应慢了些,胆量小了些,思维或者口舌迟钝了些,悟空都要讥讽嘲弄他一番。久了,三藏恍惚真的愚笨起来,心中也生出古怪的不知名的感受,再忆起昔日在大唐享誉盛名时,定有数不尽的同门与他今日一般遭人数落“不济”,不禁堕下泪来,而后便再听到悟空那熟悉的轻慢鄙薄的调笑。
“师父还是这般不济。”
起初或许还带着不满驳上一驳,奈何孙悟空真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死不肯改。这又挑战了三藏作为师父的权威。三藏不是滋味。“待我念一念那《紧箍经》他便服了。”每日里跑出这样的念头,千八百次。但他自觉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小人,于是始终未念。可总被悟空念叨三藏又难免委屈,人之委屈总要有出口宣泄,于是不知不觉在小事上找茬,好似看那行者不惯。
然行者是个君子,纵调侃师父抱怨师父,不会向师父下毒手。假行者就没这份忍耐心和尊重意了。故那日三藏明明也是习惯性白眼之,说话间后背上便挨了一棒。
而此刻三藏又居于濒死的恐惧之中了,面对假行者说他“不是修行的良材”,他一声也不敢吭。只独自委屈着。
假行者见他像个闷葫芦,伸手搡了一下他道:“师父,别假惺惺的了。装什么老实本分?”说着,攥起三藏肩头的袈裟,发力一挣,袈裟毁落。“师父的□□骚贱,老孙是见过的。”贴上三藏的脸儿来。“上次别后,徒儿寝食难安,昼夜思念。师父叫我好想呵。我如此地放不下你,不知你是否也一样地放不下我呢?”
一件,两件。
袈裟,里衣。
假行者毫不怜惜地撕开、丢掉,再度撕开、丢掉。不多时,三藏已不着寸缕。
“徒儿的好处,师父也品得了吧。放下你那神圣崇高的架子,什么圣僧、高僧!容纳住老孙时,可不见半分圣、半分洁、半分高、半分雅呢。师父,你那时几乎要吞了老孙呢。”
三藏被他说得脸上发烧。若不是强忍着,恐怕早就哭出声来。一些奇怪的念头涌了进来,他想,自二心一难过后,与徒弟们晓行夜宿,尽在山林,自是没有时间亦不具备条件沐浴打理。不知身上脏了没有,臭了没有?幸好天色黑暗,假行者看不见,可,倘若汗臭浓郁,他定然也闻得出来吧!唉,哪有什么香汗淋漓。最初写下这四个字的文人,真是恶趣横生,丝毫不顾后人难堪的啊?!
忽而又恼火。他察觉出自己因在意这登徒子的看法而生出的窘迫,故而恼火。
不妖不鬼的不知什么东西,不伦不类的举止不三不四的言谈,竟也教他在意,如此在意,这般在意?!
三藏恨起来。
咬牙切齿道:“你打死我啊!你打啊!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
***
却说师徒四人自六耳猕猴一难后,于取经一事更为勉励。连日赶路,休息之时甚少。悟空在树上睡了一夜,此刻东方泛白,鸟啼声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悟空也半梦半醒。
忽闻得师父在底下大叫:“你打死我啊!你打啊!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
悟空陡然睁眼,吓出一身冷汗。
论理,他不可能知道师父这话对谁说的。可冥冥中,他就是感觉,师父这话是对他说的。
的确,的确,起过杀师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
然而,一切他念,也皆随着二心的诛灭,尽归尘土。
师父梦到我了吗?还是不久前死于六耳棍下的阴影仍在,使他心神难安?梦里也害怕?
没时间细想,跳下树来,将师唤醒。
三藏醒来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精神。梦醒前,假行者的慨叹犹在耳:“心不均平,存分别想,不如归去!”
既已知道是梦,畏惧恐怖之情便淡淡然散去。时值盛夏,天光大亮,林中尽是草木怡人的气息。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三藏的头脑也逐渐清醒。
“不如归去”此语于梦中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三藏暗道,莫非我真的对取经一事失去信心,对自己失去信心?
莫非真要半途而废,莫非我真的想逃走?
是的,是的,几度想逃。
抬眼是悟空担忧的面孔,牵挂的神色。三藏握起袖子擦拭额上的汗,凝神静气。良久,缓缓问道:“悟空。若有一日,我叫妖怪吃了,肉身无存。是不是,就不能像上次一样,还阳做人了?”
悟空一愣,笑道:“是。可师父不必担心,有老孙在,定不会教师父你落入妖怪之口。”
八戒不知何时也醒来了,在一旁接话道:“师兄的牛皮吹得忒厉害!这一路走来,打不过的妖怪数不胜数,前路还不知要碰见多少。怎么敢说不教师父落入妖怪之口这样的大话?”
悟空跳过去,揪住他耳朵道:“你这个呆子!师父噩梦初醒,说些安慰话使他宽心怎么了?平日你不是最爱与师父说顺耳的,今天倒偏刺激他跟俺过不去。师父若忧思重重郁结难拆,还怎么取经?怕是没遇到妖怪,自己先吐血而亡了!”
沙僧在旁笑着,并不作声。三藏与他对望一眼,也笑了,道:“悟空,休与八戒置气。你认真回答为师,若我被妖怪吃了,不能完成取经大业,你们兄弟三人何往?”
八戒哼哼道:“老猪自然是回高老庄,沙师弟回他的流沙河,猴哥么,还用想?花果山。”
悟空却觉着这假设忒没趣。他摆手道:“好好的想这做什么,平添许多烦恼。”
三藏见他不愿回答,便不强求了。收拾行李,整装上马。路上却仍忍不住问:“徒弟,若我出了什么事,唐王定会另派他人上西方求经吧?那时你们要做他人的徒弟吗?”
“这要听菩萨的吩咐。”
三藏黯然。
确实,悟空他很需要取经这件事,或者说,很需要成功到天竺取到经。八戒、沙僧也是一样,包括白马,这一干人等,皆是有罪之身。他们与自己做徒弟、脚力,并非自己有多重要,而是取经一事十分重要。
谁做这个“唐僧”,唐朝来的和尚,唐朝来的三藏,倒都是差不多的。
这甚至与情分无关——这只与事实有关。
总不能,让悟空为了我,不再保护他人,再回那两界山底下趴着去。就算师徒之间情义深重,也没必要让悟空付出这么高的代价以证明什么。
又问。
“悟空,若我犯戒,被逐出佛门,佛祖不让我取经了,我当何往?”
悟空差点脱口而出“天下哪里没有去处”,却想到师父一介凡人可去之处毕竟有限,又加上师父这层逐出佛门的假设,恐怕大唐是没有颜面再回了,天竺也无勇气再去了。花果山倒是让他住上一辈子也无甚不可,且不说一生一世,就是生生世世让师父住在那儿也无甚不可。但师父又是斯文人,这一路虽习惯了宿于山野,却是不得不凑活、不得不迁就,花果山于师父而言怕终究不是舒坦住处。
他调侃道:“那女儿国的国王还盼着师父哩。”
三藏恼了,道:“你这顽皮!是教我去给那国王做个宠妃?”
悟空嬉笑:“老孙可没说‘宠妃’,是师父自己说的。谁说师父一定得宠了?哈哈哈哈哈……俗话说,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说不准那国王得了师父,纳入后宫,便觉无聊,日子久了,看得生厌,再不闻不问。到时师父不是宠妃,是弃妇了。哀怨起来,作上个三五十首怨诗,交给宫人们传诵,一朝流传宫外,再成了大诗人。千百年后孩童们念私塾被先生敲着戒尺一个个唉声叹气地背,《宫怨》,唐,陈……陈什么来着?哈哈哈哈哈……”
论耍嘴三藏不敌他。气得语塞,只策马前行不再看他。
不经意忘记从梦中醒来时是多么彷徨痛苦。
师父这般小性儿,若真因破戒还俗,过起那隐姓埋名的日子,定少不了让人欺负。悟空心道。到时没有老孙在侧,无人替他出头,不知又要落下多少泪来!
思及此,眼前似浮现出师父粗布麻衣,挥着锄头,一边刨地挖坑一边撇嘴忍泪的样子,觉得好笑。
三藏则想起数年前的一个暮春,他还是镇江金山寺的江流儿,一日于树下与人参禅论佛,因他难住了一个和尚,对方便辱骂他是业畜,称他没有姓名不知父母,是个杂种。
三藏登时流下泪来,说不清道不明地憋屈。明明是自己占了理,明明是对方没礼貌,逃跑的却是自己,哭泣的却是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他逐渐适应也逐渐了解,他江流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胆子小,爱害怕,容易哭。同时,面对疾言厉色或话里有话的指摘,他偶尔卡壳。
既如此,不强作争辩也就罢了。
忽然,迎面砸来不知什么东西,他丢了缰绳,信手一接,只见是个红通通的山果。八戒沙僧似也各得了一个,听那呆子抱怨:“呸!这果子没熟,哥哥因何戏弄于我。”
三藏将那果子在衣上蹭蹭,小小咬了一口,却是甜的。
他骑着马走在最前,脸上的笑意并不怕被人看见。一种幸福的独特的感觉将他萦绕,究竟是因幸福而独特还是因独特而幸福抑或兼而有之,一时倒也分不清楚了。
只听沙僧也道:“是甜的。”
三藏愣了愣神,原来自己想多了。悟空的声音一会儿在头顶树梢一会儿在头上云端。“呆子!再给你一个!……”接着,什么东西又朝着八戒飞去,八戒啃了一口,这才满意道:“好师哥!好果子!”
三藏默默吃完了那山果,不吃还好,这甘果下肚,反倒饥饿。腹内叽里咕噜响叫起来。
马蹄踩在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还有多久才有村落或是城郊。一户人家也好!一口饼吃也好。
忽而又什么光影一闪,自天而降,落在帽子里,啪嗒一声。不会是虫子吧,三藏胆颤。
抬手将帽子摘下,却见花儿一枝,沾着露水,明媚鲜妍,开得正当时。
再回首,原来八戒、沙僧头上也各顶了一朵。
行者自半空中蹦下来,跃至马前,拉过缰绳,继续赶路。他道:“师父,世间烦恼一念起,不若学学佛祖,拈拈花儿,省得自己吓自己。”
三藏感到体内似有一团火,心底也燃起一团火。他本来就饿,被徒弟这么一挑拣,更是七窍生烟。孙悟空此人简直横看竖看不顺眼了,哪里有一处教人舒心的?便道:“少啰嗦,快去化些斋饭才好。”
行者方才有意逗弄。知师父缘何闷闷不乐。他正色道:“师父今日好多疑问。是怕取不到经,还是怕无处可去,还是怕跟徒弟分开?其实只要师父你好好的,平平安安到天竺,就不会取不到经,不会无处可去,也不会跟徒弟分开了。”
“若就是去不了西天,取不到经呢?”
“师父,”行者好似不耐烦一般,摆摆手道,“就算要爬去西天,老孙也同你一块儿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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