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带女孩买完衣服后，又带着她在偌大的商场里逛了一圈，陆陆续续地将这段时间女孩所需的生活用品买齐。
除了这些所必须的，他还零零碎碎地买了不少零食，满满一大袋拎在手里很是充实。
女孩则仍保持着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小口吃着诸伏景光在半途给她买的香草味冰淇淋，虽然看上去仍警惕心十足，但浑身的姿态较之前已放松了不少。
两手被大包小包占据的诸伏景光在行走间隐蔽地往后瞥见了她现在轻松的模样，心绪如打翻了五味杂陈般复杂——她如今的表现，究竟是暂收獠牙的伪装？还是展现顺从的示弱？抑或是真的柔软了心防？
如果是前两种可能，他或许得夸赞一句女孩的深藏不露和审时度势，并在之后暗暗提高对她的提防程度。
如果是后者……诸伏景光会在庆幸的同时感到深切的悲哀——庆幸女孩良心未泯，仍保留着人性深处对光明的本能渴望，而不是被组织残酷的对待铸造成一个无情无欲、冷血残忍的杀人机器；却又悲哀她在如此黑暗的境地下，拥有正常人该有的期盼与信任——那将会是致她于死地的刀。
不要被他不怀好意的亲近迷惑，不要被他心怀不轨的行动打动，不要因他别有用心的优待迷茫……
诸伏景光不信神，现在却又如上帝最虔诚的信徒般不住地祈祷——只因他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在将女孩推入一个怎样黑暗血腥的地狱，而他不愿再看见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其面前逝去。
但这点清醒在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可笑——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猎人为猎物挖坟、猛兽为食物落泪一样假惺惺地令人恶心。
他对女孩的好，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呢？
他明明对女孩暴露出自己心底的柔软后，会遭受的下场一清二楚不是吗？她会遭受布什米尔的严厉惩罚，会饱经残酷的折磨和审讯，直至成为一个合格的人形兵器，抑或是一个报废了的垃圾、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是的，诸伏景光知道。
可他还是在接到布什米尔语焉不详的短信时迅速了悟了他未言明的任务，并依此制定了这个表面糖果内里毒药的陷阱，将自己本就怜惜的态度展示得更加明目张胆和淋漓尽致，只等着那无辜的羔羊经受不住光明的诱惑乖乖上钩，然后利用她不甘的尸骨换取那一丝微薄的信任，以更好地向上爬去。
诸伏景光一边为自己虚伪的善意痛苦地绞紧了心，但另一边却无法克制身体继续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原先制定好了的计划——来源于身与心的割裂几乎要将他逼疯，但如锚般的信仰却强行将轻飘飘的灵魂拉扯回了沉重的躯壳，强迫疲倦的骑士继续在人间的战斗。
没管因脑袋里过于纠结的思绪而产生的阵阵头痛，诸伏景光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维持着原先的步调自然地向前走着。
——他们逆着人流一路向前，最终一同迈入了室外璀璨的阳光中。
————
购置完最基础的生活用品，诸伏景光便带着女孩回到了选定的安全屋，开始了自己的保姆生涯。
此后的日子就像是启程了的绿皮火车，不紧不慢地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驶去。
要接受训练的女孩并不常待在安全屋里，而是会被诸伏景光早早地开车送到训练基地，由安排的教官或偶尔出现的布什米尔折腾上一天，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被诸伏景光接回去。
只负责照顾女孩的生活起居的诸伏景光没办法插手她的训练，但可以给予她最大程度的安慰和关怀——
他会早早地起床，为女孩做上一桌营养丰富且美味的早餐，看着女孩吃下时眼底冒出来的惊艳不露声色地微笑；会在她遍体鳞伤地归来时，早早地准备好医疗箱为其细致耐心地包扎；会在她拥有难得的休憩时间时，带着她去体验正常女孩该有的幸福生活……
在诸伏景光无微不至、体贴入微的照顾下，女孩的态度也慢慢地软化了下来。她从一开始总警惕地呲牙、时刻绷紧身躯准备反击的流浪猫，逐渐被驯化了一只乖巧可爱的、学会了信任的家猫。
她不再像是一开始看见诸伏景光做的饭菜，边悄悄顶着“这菜里该不会被下毒了吧？”的不信任眼神，边视死如归地强迫自己解决桌子上丰盛的饭菜，而是会高高兴兴地将他做的饭一卷而空，露出享受的表情摸着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还一脸期待地望着厨房渴求更多的美味。
现在的女孩，会兴高采烈地接受他的礼物；会和他天马行空地聊聊书中的童话；会在分别时害羞地给他一个轻如羽毛的道别拥抱；会期待每晚的睡前故事，并在他的面前毫不设防地入睡；会在两人共同的休息时间里，像只粘人的小猫安静地伴在他的身边……
可面对女孩一日日展露的亲近，诸伏景光却仿佛是坠入深海的溺水者，被越来越浓重的窒息感压迫。
别这样、别这样……
我不配你的信任，我只会将你推入更深的绝望。
孩子，请不要相信刽子手。
每次在夜深人静中面对着散发出幽幽荧光的手机时，诸伏景光总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压抑的噩梦中。
可当男孩从橱柜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时，所见到的不再是纹在肉色上的狰狞观音像，而是一张与他无异的、可怖的脸。
——他最终成为了自己的梦魇。
滔天的血色一涌而上，漫过他的脚裸，浸湿他的腰腹，最后淹没了他的口鼻——在濒死的错觉中，他看见了千千万万张或扭曲或冷漠的面孔，而每一张都对应着一个死人，死于他之手的人。
可他被鲜血浸透、被荆棘缠绕的灵魂无法控制麻木的躯壳，只是冷着脸，低垂着幽蓝的猫眼，继续按着混在夜色中并不明显的按键，滴滴答答地奏出临死的悼歌。
这是女孩所不知道的——她如此信赖的、亲近的人，每天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她白日里的一举一动编辑成冰冷的文字，发送给她最惧怕的魔鬼。
而诸伏景光猜测，这种时刻监视、定时汇报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了：在偶尔几次与布什米尔的遇见中，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越发浓郁的不耐和厌弃。
最终的考验即将来临，而棱角已在日常的平淡中逐渐磨平的女孩能够成功应对吗？
诸伏景光不知道答案，而明知结局的罪魁祸首不敢给出回答。
————
这原本是一个与平常无异的一天，或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晒太阳，或心血来潮地到公园里晃悠着消磨时间，或边享受着茶点边捧着书安静地度过一段平静的时间……无数的休闲可以在这一天里被肆意地尝试。
前提是，诸伏景光没有收到那一条来自布什米尔的短信。
【带她过来。
——from Bushmills】
望着这行短短的文字，诸伏景光抿了抿唇，最后只是沉默地捞起了挂在沙发上的外套，边利落地穿上边扭头招呼窝在小沙发里看书的女孩。
女孩闻声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映射出淡淡的不解，但还是乖乖地合上了手中的书籍、从柔软的沙发中站了起来，小步跑到了诸伏景光的身旁，微抬着头望着他。
诸伏景光伸手极为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女孩也没有躲，只是待他将手挪开后歪了下头，抬手整理自己被弄得稍微有点乱的发丝。
“走吧。”诸伏景光低声说，“去基地。”
听到关键词，女孩浑身放松的气息顿时一收，拉平了微微上翘的嘴角，像只受到威胁的猫般本能地摆出了警惕的姿态。
诸伏景光朝她安抚地笑了笑，率先上前走到门口拉开了门，侧过身让出了出去的通道，动作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表现得非常明显。
女孩见此没有体现出任何意外的情绪，只是习以为常地先走出了安全屋，然后在离门口不远处停下了步伐，等待落在后面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在关门前，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安全屋内里的布置——几个圆鼓鼓的抱枕随意地散落在暖色调的布制沙发上，和一叠书挨挨挤挤地堆在一起；刚被拆开的零食大大咧咧地摆在木制的茶几上，旁边的玻璃杯里还盛着喝了一半的果汁；两盆小多肉和一盆兰花做着邻居，待在阳台上和鱼缸里正吐泡泡的金鱼一起晒太阳……
他能轻松且清楚地说出映入眼帘的每一件事物的来历——被棉花塞得满满的抱枕是他与女孩在游戏城里与抓娃娃机较劲一整天的战果；那厚厚的几本书是他纠结了许久后才挑出来的给女孩的生日礼物；盆栽与金鱼则承载着他们在夏日祭典里的欢声笑语……
生活的气息被各种不起眼的、却又满载回忆小物什点缀得到处都是，共同塑造出了一个暖洋洋地几乎要将人的心融化的、令人心安的家。
只是这一切的美好都即将烟消云散——无论女孩是否能通过那最后的考验，已经完成任务的诸伏景光都不会再负责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名义上属于另一个组织成员的安全屋继续生活。
到时候，这个已经暴露在他人面前的安全屋，无疑会被谨慎的诸伏景光弃用，更别谈保留屋内的装饰与物品了。
但他最终还是合上了门，蓝色的猫眼里看不出什么分明的感情波动，只是像往常一样转身朝女孩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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