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晃眼,许微微没有看向那边,轻轻点了点头,当作回应,指头在某一行的“言”字上用力按紧。
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算做出不礼貌的行为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他们认为她就是那样的,傻子那样,她应该咬着手指流口水,听不懂他们的嘲笑和讥讽。
双膝传来刺痛感,她不自然地动了动腿,往后挪了挪,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膝盖,熟捻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根碘伏棉签,用牙齿咬住一角,撕开包装纸。
班主任在讲台上分组安排大扫除任务,她分出一点耳朵听着,拧断棉签的顶端。
棕色液体缓缓下降,汇集在底部的棉花上,许微微绷紧脸,一想到那种疼痛就胆怯,强迫自己将棉签压在绽开的肉上。
“我来吧。”周言忽然开口。
白皙干燥的大手接过她的棉签,小心翼翼擦拭在她的破口上,周言半垂着眼,许微微能捕捉到他浓密睫毛上一闪而过的光。
他头发很黑很密,不是这里男孩子会理的寸头和平头,是时尚杂志上那种需要精心打理才能维持住的发型,耳廓却很白,像她在海边捡到的最像玉石的贝壳。
周言似乎经常做这些,动作不紧不慢,轻轻柔柔的。
“还记得我吗?”他丢掉一根,又撕开了新的,“我住你家楼上,叫周言。”
许微微摇头。
周言掀起眼帘,很无奈地笑了笑,“微微,认识我是什么糟糕的事吗?”
他的笑容清爽干净,不带一丝恶意,许微微看了会,怔怔垂下了脑袋。
她闷声说:“记得的,小言哥。”
破开的皮与肉被药水激痛,她本该习惯,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钻进骨头里似的疼,她忍不住皱起脸。
“好了。”周言收起散落的棉签,包进了面巾纸里。
班主任大手一挥,“左边的同学负责擦玻璃。”
前面立马爆发出一道嘘声,“李老师,这可是三楼……”
“四个人一扇窗,正好,放学前干完。”
前桌的徐福福扭身趴在许微微的桌子上,两眼一弯,肉乎乎的脸挤成一团,“阿巴,老规矩?”
许微微忙不迭点头。
徐福福又笑眯眯地望向周言,“周言,好久不见了啊,怎么回来了?”
许微微在抽屉里翻来翻去,周言淡淡扫了一眼,不过是一卷卫生纸,她揪成一段一段,准备一会擦玻璃用。
“跟家里一起回来的。”周言微笑,礼貌温煦,顿了下才问:“她叫许微微,你们以前不认识吗。”
许微微和徐福福同时愣住。
徐福福尴尬地挠着脑袋,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干脆背着书包溜走,许微微还在揪卫生纸,表情呆呆的。
周言按住她的手,“够用了。”
他说完踩上桌子,直接爬上了窗户。他个子高,远比那扇窗要高大,站立时甚至要弯身,穿的是许微微看不出品牌的衣服,白色的运动装,别的男孩会用来耍酷的立领,他也立着,却把下半张脸藏在里面,只露出令人一眼惊艳的眉宇和鼻梁,用自己带来的湿巾一点点擦着玻璃。
别人替她干活,许微微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手足无措站着。
“小言哥……”她拼命地举着自己的手,将那些被手心汗液浸湿的卫生纸递给他,声音微颤,“你明天、你明天去别的座位吧……”
周言没有看她,双眼盯着玻璃上的污渍问:“为什么?”
他仿佛在和她唠家常。
然而许微微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们都是家属院长大的孩子,彼此认识,往上数三代还沾着远亲,周言不可能不知道徐福福嘴里的“阿巴”是什么意思。
周言接过许微微手里的纸,开始擦第二轮。他背对着许微微,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说话。
“微微瘦了,我第一眼没敢认。”他扭过头,对着许微微笑了下,“我们微微长大了。”
她固执地继续刚才那个话题,“小言哥,你明天还是去别的座位吧。”
周言微微凝眉,“嗯?”
“他们……他们说我家里卖鱼的,说我身上有臭味……”许微微的脸颊热了起来,她刻意去忽略那种羞耻感,仰着头看他,“你不要和我坐在一起……”
周言跳下来,年轻的身体自然舒展,许微微这才发现他有多高,超出她快两头。
他俯身,发丝蹭过她正被太阳烤着的脸侧,她一瞬僵硬,傻傻站在那里。
他贴太近了。
平稳的鼻息洒在她颈侧,周言洁净的衣领近在咫尺,许微微干巴巴地眨着眼,一时忘了躲。
“没有臭味,很香。”
周言撤后,许微微空掉的心跳重新跳动,她茫然地捂着心口,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揉揉她的脑袋,笑容始终挂在嘴角,“他们还说什么了?”
许微微缩起脖子,避开他的手掌,“和我在一起也会变臭。”
“还有呢?”
许微微这次闭紧了嘴巴,不肯再说了。
他们还说她笨,是傻子。
但许微微不愿意承认,所以她不说。
她使劲眨眼,眼睛很干,痒痒的,她想摘下眼镜揉揉眼,可妈妈说过,在外面不能摘眼镜,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驱赶那种不适。
周言背起书包,顺便拎起了许微微的。
“不、不可以。”许微微拽住自己的书包背带,一字一句道:“我得自己走。”
教室的人基本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俩,上学期画的乱七八糟的板报擦掉,又用红色粉笔写上了距离高考的倒计时,275天。
周言看着许微微,还是无法将她和小时候那个微微联系在一起。五官相似,但被剪坏的刘海和一副黑框滑稽眼镜彻底遮住,而他记忆里的许微微很漂亮,在别的小孩还在海边晒了一身黑皮的时候,她就已经长成了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模样。
他也记得许微微和他不是同岁。他三岁的时候抱过刚出生的她,还给她换过尿布。
周言颔首,“那我先走了。”
许微微最后一个走,她关上教室的门,肩膀抬起再落下,一口长气呼出。
她转头去寻周言的背影,已经找不到了。
她闷闷地想,怎么会忘记他呢。
周言,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他们的父母都是钢厂的职工,住在一个家属区里,周言家住在她家楼上。
楼里的小孩多,经常玩在一起,家长们也会把这些非亲非故的小朋友当作自家孩子疼,小孩子家里的大人有事,去别人家蹭顿饭是常有的事。
除了她。她总是落单。
她出生后,爸爸妈妈很快又有了弟弟,那些年还没有二胎政策,于是她从一岁的小孩瞬间变成了四岁。她和弟弟同时发烧,弟弟才刚刚出生,爸爸妈妈自然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照顾弟弟身上,她在家烧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匆匆送往儿科医院。
病好了以后,她做什么都慢,听别人讲话也听不明白,骨质还差,动不动就摔倒,一身的脏泥巴。
几岁的小孩哪里知道这些,只能闻到她身上的臭味,看到她膝盖上的血肉模糊。
他们见到她就尖叫着跑开,嘴里喊着“阿巴!阿巴!”。
她有次饿狠了,捡一楼奶奶丢掉的蒜苔根吃,周言碰巧回来,看到蹲在门口嚼垃圾的她,皱起了眉。
他穿着名牌童装,她穿的却是松松垮垮的大背心,一半肩膀露外,看起来像挡路的脏狗。
她傻乎乎地笑,挪开一点空间,只当他和别人一样嫌弃她。
但周言牵起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领她回家换上他的衣服,用新毛巾沾着温热的水给她擦脸,挑出家里最小的勺子喂她吃饭,一口又一口。
她吃饭的样子很糟,会掉渣渣,周言从不嫌她脏,就用一块小纸巾接着,为她擦掉嘴边的饭粒和油光。
他小时候就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会抱着她玩玩具,她不喜欢那些穿着漂亮衣服的洋娃娃,觉得自己的手会弄脏它们,周言也不生气,他取下书柜中的小人书,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她困了,就趴在他的腿上睡着,醒来时还能听到周言给她讲故事的声音。
她总听爸爸妈妈讲,她是被烧坏了脑子的,是傻子,只有周言会握着她的手说:“微微不笨,微微只是学的慢,只要慢慢来,总能学会的,微微将来还要考大学,对不对?”
那时的钢厂效益相当好,十座高炉日夜运转,空气里充满煤渣,人们都是灰头土脸的。
但周言永远干净,在他身边的许微微也是干净的。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不要长大,能一直停在那些年。
后来周言爸爸做生意挣了大钱,他们一家去了省城。
她无数次去他家门口等他。
他再没回来过。
一直叫她微微的那个男孩不见了。
她又变成一个人,只是不再脏了。她学会摔倒后自己换衣服,自己踩着小凳子从冰箱里取出能吃的东西,用周言留给她的小勺子舀起,塞进嘴里。
她不记得那一年哭了多少次,小勺子是钢的,却布满了她的牙印。
她每次哭,都咬紧不放。
别看男主现在这个样子啊,和微微亲嘴的时候可不温柔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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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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