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挑起了灯,白日掀起的尘土掩在了星辉幕下,店家洒扫做得勤,靠路这么近,里外没地方有脏物。
到底还是一州要地,掐着来往流量最多的地方,厨子也比边集小镇上的靠谱不少,虽然没入口,但品相尚可,能勾起来人食欲。
“你们王府的人事儿都这么多吗,清汤寡水,如何下咽?”嘀咕是嘀咕,季陵还是口嫌体正直的接过先干了一大口。
完成交代后他迫不及待的拆骨扒鸡,一脸饕足。
崔洝辰依旧坐姿不乱,细嚼慢咽,时不时的瞄上一眼对面各种小动作的季陵。
‘啪,’季陵搁完筷子,摸着微凸的腹部,满意道:“人生在世,唯美食辜负不得。”
“嗯,要求倒是不高,挺好满足的,但就你这么个吃法,怎得能瘦成这副德行?”崔洝辰惋惜地说,“就没人嫌你浪费食材?”
陶岳之前花了多大工夫来养,怎么都养不起来,常唠叨,不过没用,供了十来年,不得不放弃了。
“稀得你管?”季陵撇了他一眼,厚颜无耻的说,“本人一生洁身自好,光明磊落,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你有理。”崔洝辰起身,理了下衣袍,看着对面道,“可以走了么?”
郧州地界不大,出了名的胡阳巷就更好找,挂着一水儿灯笼的长街,馆旗错落,门户相对。楼阁修得一栋赛一栋的雅致,馆门大多都修得比较宽敞,整条街喧闹非凡。
各馆门口都站着招揽客人的老役,吊着嗓子拉扯着生意,俩人一路走来都被拦下了好几道。
支巷口有一衣着鲜艳的小倌,手撑着墙,躬背低头在一旁像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
邺京花楼多得去了,可毕竟是天子脚下,就算恩客再不是东西,表面上还是要端起气度的,像这样把风尘人灌得要死不活的做派,传出去太掉价有辱斯文,因此难得一见。季陵走了过去,伸手帮他在后背轻拍两下,那人受惊转过了身,季陵看清那人艳丽样貌,后退半步说:“小公子,酒不是这么个喝法,败了自个身子,赚够了钱怕到时没命花。”
“有劳郎君,无碍的。”小倌擦拭了嘴角,咳了几下,声音带着醉后的强撑之气。
“路黑风疾,你又醉成这样,可需扶一程?”季陵说完就打算过去搀臂。
小倌摇摇欲坠地往后一晃,重重的靠在墙上,眼睛睁不开似的虚弱道:“今儿,真是…..真是来不成了,郎君留个名,赶明儿给您算贵客价。”
季陵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合适,脸皮止不住发烫。
崔洝辰看到被误解的那人站在原地怔愣,面露窘迫,登时觉得挺有意思,看好戏似的抱着臂。
路上人来客往,三三两两朝这头看,期间的眼神倒是十分统一,都像是在看孽障一般。
季陵此刻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他长长吁了口气,耐心地解释说:“全是误会,在下不好男风,喜欢妩媚多娇的姑娘家,真是正儿八经路过。你就当我日行一善,恰好做到你这儿便是了。”
小倌柔弱无骨似的侧身倚着墙,翘指拨去额前乱发,露出眼角妆点的薄红,细长的双目迷离的瞧着季陵,少顷,便执袖捂嘴笑了出来,道:“善人?那我见得多,长成这样儿的倒是难得。他们叫我唱曲儿,叫我作舞,叫我脱衣裳......说见我在这浮世可怜要来救我,你看,善人们得了好不是也就过去了?扶我一把对于我来说,不叫行善,你若要了我,才能算。罢了,你好女子,就别上胡阳巷里寻,这儿没你找的角儿。”
灯影叠覆人影,嬉笑怒骂走散后,从不远处一扇冷清的矮门走出个粗布老役,他卷起手袖四下张望,问了几嘴路人后朝这边小跑而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吼:“锦洛,堂子里都忙疯了,谁许你躲这偷懒?”
“嘁,”小倌瞟了眼那声音来的地方,又媚瞧着季陵,一副‘你怎么还不走’的意思。
老役还未靠近,被崔洝辰伸手挡了下来,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说:“这位小倌今夜有客。”
老役颠颠银子,瞄了巷口一眼,笑着说:“客官是头一回到胡阳巷玩儿吧?馆子有馆子里的规矩,招小哥得进去跟......”
“做买卖,钱才是硬道理。”老役身矮还佝偻,崔洝辰垂眸看着他,说,“要不你把钱还我,你继续守你的规矩,我看铺子这么多,还怕有钱没地方花?”
老役乔没拿住,攥紧手心讨好地说:“没那个意思,客官误解了......就是见您生疏,给您提个醒,万别往心头去。我多嘴,我该死!您们好好玩!锦洛,伺候好啰,甭给馆子惹事。”他自知嘴拙,赶紧拍完屁股走人。
锦洛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老役,人一走倒是仔细地看了过来,见这方还站着个身量挺拔、气质不俗的男子,似有所悟,他偏头又咳了下后对季陵笑道:“如今您真是我的善人了,今夜五两,亏了啊,郎君。奴,不值那么多的。”
季陵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索性不再解释什么了。
“那位爷不差钱,别替他心疼。咱们特地到此是想打听点儿事,冲钱的份上,你给几句实话就成。”银子都给了,不问出点什么,岂不是亏得慌?季陵闲话抛诸脑后,直截了当的说。
锦洛偏着脑袋回瞟立于明灯之下的崔洝辰一眼,复又看回来道:“给了钱,今夜我就是您的人,尽管问就是了。”
“听闻之前周大人家娘子常送茶过来,不知入的是哪处馆?送的是何人?”季陵见锦洛眼珠子频繁滚动,赶紧小声说:“咱不是官府的人,就做普通买卖的,周家铺子没了,人又不知跑哪个犄角旮旯里,但她欠咱们的帐总不能说算就算了吧。你想想看,既然是老主顾,那他肯定不是买一笔就结一笔,还不得能回笼一点是一点?”
锦洛心下了然,‘嗯’了一声道:“那郎君是寻对了人,像我们这种一丝一缕都被老爹算得门儿清的人,能走账面的没哪个私下购买生计用度,郎君要寻的是个能拿得出来活钱的。啰,打这往前过几个馆子有家叫蓬莱,去问钰哥便是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路,轻叹一声又道,“那人银子是有,但不容易讨的。他是镇馆的宝贝,早就赎了身子,现在见客挑得很,即便是熟客都会挑拣筛选。不过你们运气不错,他每隔一段时日会叫上一批舞姬切磋技艺,今日听说已经是安排上了,这么一大帮小娘子进去,厢门大开,倒是有些机会,不过此时他是拒见恩客的。”
这种人少见得很,好不容易有那个能力跳出火坑了,竟然窝在里边儿享受起来了。风尘里打滚的谁不是拼命赚够了钱再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做个清白人,搁这种地方,名声烂到死,不管兜里多有钱都免不了遭人鄙夷唾弃。
季陵听完这话,感觉不好,额头直突突,正打算开口问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身后那位大爷有了动静,他缓步走了过来,温声问道:“熟客近身不得,钱花多了实在不怎么划算,那就只能走些旁门左道了。好在是天黑能摸鱼,瓦肆这么多,不知哪家做装扮买卖?”
来人声音清润悦耳,让锦洛瞬间好感倍增,他道:“不必花那些个冤枉钱,手艺我有,只是这服饰…..舞姬着装统一,我是没有的。”
“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崔洝辰罢了罢手说。
“你们商量吧,我回去等好消息。”季陵临阵脱逃,他又不是傻,不会听不出来崔洝辰想干嘛,跟着崔洝辰东奔西跑就算了,居然还要他牺牲皮相去买艺?凭什么?为什么要干?他大爷的,想得美!
“那就多谢掌房几日来慷慨相助,”崔洝辰也不拦,笑了笑说,“山高水长,咱们来日再会。”言外之意:你滚你的,至于钱嘛,别想。
好一招以退为进!狗东西!真的是狗到家了!
季陵咬合后槽牙的时候,腮帮子会很自然的鼓起点小肉包,生气的表情是掩藏不住的,可就是有人瞧得津津有味。
不说话表示默认,锦洛蛮贴心的铺台阶,他用手指对着崔洝辰划拉了一下,浅笑道:“你瞧这位郎君身量,肩阔体高怎能塞得近那一尺绫罗?在下就更不合适了,你们的账我不清楚,也不想掺和。再说,就算我把自个儿画成灰,邻里乡亲的,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鄙人也不可能塞得进去。”季陵死鸭子嘴硬。
“你且先带他寻地方,在下去去便回。”崔洝辰不打算跟他胡搅蛮缠,对着锦洛说。
“也可,郎君要是妥当了就到望泓楼寻锦洛便好,老爹会带着上来的。”锦洛说完就撑墙站直了身体。
“好。”崔洝辰应完就迅速转身。
蓬莱馆异常打眼,大红灯笼都比别人家多挂了好几盏,门匾朱底金描,官旗垂了一层楼,门楣大开,跟其他馆子相比热闹不少,除了高声喧闹的男声还有低低碎碎的女声交错着,酒气跟脂粉味调和在一起,特别有撑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的氛围。
崔洝辰摸到馆侧后,左右扫了一眼就轻身纵入高墙,寻着女子的声响,他到了候场处,看着那一套套舞服整齐放置在长案上,待到房内女子鱼贯而去筹备宵夜后,便推窗探了进去。
舞服都是前襟朝上,襟口放着发饰和首饰,省了自己不知如何搭配的烦恼。他缓步走了一圈,目测尺寸大点的抓上后就原路返回。
待回到锦洛屋内时,他便瞧着锦洛对着铜镜梳理好了方才乱掉的鬓发,另一个翘着腿悠闲的磕着瓜子,皮吐了一案。
崔洝辰把衣物放在锦洛面前,说:“你且拾掇着,我还有事。”说完又一阵风地没了影。
舞服要是少了一套必定会让人察觉,人要为着这个耽搁事那就得不偿失了,此刻只能见机处理掉这个漏子。
他从袖中掏出折扇打开,摇着从正门踱了进去,蓬莱馆的营门有眼色多了,点头哈腰地跟在他身后。许是并未到时辰,门口除了比别家多些讨营生的之外,窸窸窣窣寻欢作乐的恩客也就三三俩俩。馆内在眼下才是露了真容,里面宽阔得很,扶廊四面环绕,正对着四道悬阶,上下楼木阶中间上下分别搭了两处展台。一楼大堂花团锦簇的搭了处大平台。
“欸,今日舞姬这么多,是不是钰哥要登台啊?”堂中一看客道。
“别想了,你瞧见有人收票银了么?钰哥哪回登台不是早收票银?定是孤芳自赏去了呗。”另一散客说完摇起头。
“真可惜,上次见着好戏到如今都他娘的过去了一季。”散客捶着手扼腕哀叹。
“还能怎么着?人家现在想跳就跳,你呀,没那福分!一边歇去吧。”另一散客边说边拉人走开了。
这边话落,那边高亢的妇人声音叫了起来:“什么?不见了!我瞧你是皮又痒了!长得五大三粗也就罢了,这脑子还不顶事儿,我找机会削了它!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马上滚回去取,耽搁了时辰我要拿你脑袋当凳子坐!”
话音未落,从侧间厢房就跑出名舞姬,果真高于身侧其他同伴的身形,那舞姬捂着脸嘤嘤嘤的从崔洝辰身边擦臂而过。
崔洝辰悄然的跟了出去,一路寻了处僻静地方,一手刀趁人不备放倒那位姑娘,安置在路边行馆里,跟店家交代完说辞便快步回赶。
再回到锦洛处时,已经见不着那个大马金刀的季掌房了,锦洛身侧站的是蒙着面纱的绝色舞姬。
云鬓层坠,间隔中点上几朵浅色云英,一侧挂了长步摇,半边脸覆着紫纱,一抹花钿映在眉心,那双杏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季陵一把扯下面纱,指着露肚的舞服,恶狠狠的冲着崔洝辰叫嚷:“我瞧你就是一肚子坏水,这是拿得什么破烂玩意儿!你自己瞧,这能见人?!”
崔洝辰好整以暇的靠着案,笑看面前这个炸裂全身的季掌房,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看季掌房摇曳生姿,特别有意思!他揶揄道:“能啊,怎就不能了?阿陵生得这般娇俏,就算往姑娘堆一站,也不见得她人能分到什么颜色。”
“你可以给我闭上那张破嘴了!”
应该是真挺气的,脑袋顶要冒烟儿的那种。
刚光瞧脸了,被那家伙一指,他才注意到露出的地方居然白皙过人,没有姑娘身段的盈柔,多了点男子的结实,亏得精瘦,线条出奇的惹眼。
深紫色的短褂外一双细长手臂,手腕各有几串链子,一条珠翠流苏腰链斜斜的挂着,紫色渐染的纱罗裤覆着双腿,修长笔直,分明的脚踝关节上系了两条细小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崔洝辰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季陵在羞耻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他不顾锦洛的劝阻,翻箱倒柜起来。
最后终于在箱子底寻得一条同色系的绸缎,在腹部比了比,觉着横着裹遮光度不够,想了想斜肩搭着做个交叉再往腰上围了一圈,勉强盖住了大部分风景。
锦洛不忍直视的伸出手想过去扯,季陵赶紧捂住打结处道:“你敢动个试试!信不信我跟你拼了!”
“罢了,给他找个斗篷掩一下,时辰不早了。”崔洝辰道。
闻言,锦洛从直杆架上抽出一件淡紫色的缎面斗篷披在季陵身上,盖上帽头,遮了个严实。季陵拾起面纱重新罩住脸,又从身侧捞起靴袜利落套上。
一切妥当后,锦洛送至馆口,目送二人离去。
出自元代史九散人的《杂剧·老庄周一枕胡蝶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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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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