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历十一月初三,玉枫山西北角。
身着深色轻甲,面戴铜黄鬼面的男子半蹲下身,拾起一片干枯的枫叶,细细查看了一番。
半晌,他起身,对身后五名身着深灰轻甲的亲卫道:“枯叶上有干涸不久的血迹,他定藏身这附近,仔细搜索,小心被偷袭。”
“是。”几名亲卫领命后,便分头开始在林中搜索。
白夷雪蹲在一棵古枫茂密的叶丛间,冷眼看着下方的动静。他们大概也想不到,中了毒箭后又被围剿多日的他,还有余力可以攀上如此高的古树。
两日前,他与雁灵分别行动,他带着卫暇、卫风往西北角引开了陈炤的部分骑从,然而他们三人与那些骑从却在林子深处一同遭到了魏流云暗卫及亲卫的围杀。
那些骑从没有抵抗多久便被杀了干净,他们以少抗多,卫暇为了保护他们离开,以身作盾,万箭穿心而死。他和卫风在撤离时都中了毒箭,他曾随着雁灵在魍魉岩深处居住过,寻常毒箭对他不起作用,然而卫风却没这么好运了,中毒箭后的两个时辰,卫风便身亡了。
他一边忧心着雁灵,一边却被那些人紧紧围堵着,于是他只能不断躲着,再找机会反手伏击,这两日间他不眠不休,对方从一开始的二十多人,被他削减至六人。
他本以为这些人会知难而退,但他们似乎铁了心与他对抗到底。
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使他无比暴躁。
几人钻入林子分头搜索,依然走远,只留下那戴着铜黄鬼面的暗卫还留在原地。白夷雪从袖中甩出一把短刺,伏下身子,如同藏身树间的野兽一般,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起风了。
夜风曳动枫叶,发出沙沙声响,白夷雪眼神一凛,借着风声猛地朝那暗卫跃了过去。
他的速度异常快,夜色与风声又很好地扰乱了铜鬼的视野与听力,只见他手起刀落,那淬了毒的短刺便径直没入暗卫的后脖颈,他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脑袋便被白夷雪削飞了出去。
温热的血喷溅在他苍白阴翳的脸孔上,铜黄鬼面随着人头一同滚动了一阵,应声落地。白夷雪环顾四周,见几个亲卫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便心生一计。
他与那鬼面暗卫的身高相近,只是那暗卫会再壮实一些,若换上他那宽松一些的衣袍,再多加一件内裳,大概身形看起来也相近。这两日他们相互博弈,他已经可以模仿那暗卫达七八分相似。
模仿,扮演,代替。这是雁灵教他的第二课。
于是他找了个阴角,将他与暗卫的衣服交换,随后为自己覆上鬼面,顺手拔下他手上戴着的哨戒,他抽出他腰间的符牌与佩刀,狠狠朝着那暗卫的后背上砍了几刀,随后将血淋淋的刀佩在腰间,符牌藏入胸口。
暗卫的尸体被他丢到了坡下,为了看起来相近,他忍痛将雁灵所赠的月刀一同丢到了坡下。事后,他拾了一捧枯叶,盖掉了林间骇人的血迹。
回到林间,他吹响了哨戒,不出片刻,几名亲卫便闻声回到了这里。
“事成,回去复命。”白夷雪抬高了声线,模仿先前铜鬼的声音,缓缓道。
几人见他那还滴落着鲜血的长刀,便没有再细想。出发前,魏流云便下了命令,将这数十名亲卫的指挥权交由铜鬼,所以不论铜鬼下什么命令,他们都只要执行便可。
既然事成,他们便没有理由再待在玉枫山了。于是白夷雪让其中一个亲卫在前引路,快速下了玉枫山。
途中,他看见了一只青灰色的雁鸟一直盘旋在他们头顶。前些日在林间他也见过这只雁鸟不断盘旋,随着一声哨响,片刻后雁鸟飞离了林子。
于是他吹了一下哨戒,短促高亮的声响后,雁鸟落了下来。
他勒了马,从雁鸟脚上取下一卷白色信笺,只见纸条中急笔写着“雁落笼中,雨延速会”八字。
他手一颤,随后将这信笺揉成一团,又放飞了雁鸟。
玉枫山一事果然是魏流云一手策划的。
如今想来,庆招大概也是听了魏流云的主意,才将陈炤秘密送往紫朝,为了不被发现踪迹,他们甚至特意绕路,翻过那罕有人迹的玉枫山。可惜魏流云早已让自己手下的人埋伏山中,一边杀害陈炤一行,祸水东引,一边擒住雁灵,以她把柄要挟诸国。
那庆招若听了魏流云的一面之词,必然对雁灵恨之入骨,她本是想着要将唯一的孩子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却不承想那里会是地狱。
魏流云毫无情义可言,任何人都是她手中的棋子,这一步她当真走得歹毒。
他不再多想其他,策马一路狂奔,他只想立刻到雨延郡,到雁灵身边,确认她是否安全。
雨延郡坐落在紫朝东南方,与屠严交界,是属于紫朝的郡县。
三个时辰后,白夷雪的马停在了郡守府的门口。
此时正值戌时中,已然宵禁,府门口却守卫森严,为首的那个守卫长见到来人,立刻迎了上来,恭敬道:“铜鬼大人。”
白夷雪摆了摆手,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交给身后的亲卫,压低声音对那迎上来的守卫长道:“人在哪?”
“回大人的话,现关押在府邸的密牢里,方才郡守和玄鬼大人刚进去,应该还在审问。”守卫长回道。
白夷雪藏在袖袍中的拳头一紧,随后不动声色道:“带我过去。”
“是。”守卫长没有多想,立刻引着白夷雪往那密牢行去。
密牢是每个府邸的标配,有时候是用于关押一些犯了错的下人或者家臣,也有时候用于暗中审问些秘密捉捕到的犯人,所以密牢中的审讯刑具配置的都十分齐全,完整的人进去,未必可以完整地出来。
雨延郡守府的密牢藏在宅邸西侧,如今里边关着的是这山海诸国最重要的人物,雨延郡守接到魏流云的亲笔书信,几乎调动了全部府兵,一部分把守大门,一部分把守密牢,生怕有人入府劫人。
守卫长只将他送到密牢入口,不过多亏有了铜鬼的符牌与鬼面,白夷雪得以穿过重重守卫,十分顺利地进入密牢。
密牢在地下,深有五六米,如今深秋末,夜里更是阴冷得厉害,雁灵先前在中陵和北堰接连落下病根,只要受冷便咳得厉害。白夷雪前脚才刚踏下台阶,便听到长廊深处传来雁灵微弱的咳嗽声,以及一阵接一阵沉闷的鞭响。
白夷雪穿过幽暗的,漫出血腥之味的长廊,缓缓走到灯火通明的那间牢房。
牢房中,戴着玄黑鬼面的男人手持软铁长鞭,正用力地鞭笞着什么,一旁身着官袍、略有些肥胖的男子面带谄媚之色,手中还捧着另一条带着倒刺的长鞭。
雁灵面对他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绯红的长发湿漉漉地垂着,与伤口涌出的鲜血一同蜿蜒而下,将本是雪白的里衣染透成斑驳的红色。她的脖颈、手腕与脚腕都被套上了锻铁长链,长链另一端扣着墙上的铁桩,将她紧锁在原地,玄鬼手中的软铁鞭子每抽一下,她的身形都会停顿一下,但即便如此,她也仍站得笔直,不论火光与铁色如何摇曳,都无法使她那对双眸变得浑浊。
那接连落下的鞭子打在雁灵的身上,却也将白夷雪的心口抽得皮开肉绽。他握紧拳头,恨不得要将眼前的两个人犁成肉泥。
察觉到来人,郡守先一步迎了上来,面带讨好地对白夷雪道:“铜鬼大人。”
这郡守名作冯议,靠着阿谀奉承和一肚子小聪明一路爬到了这个位置,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
白夷雪微微颔首。
玄鬼停下手中的动作,松了松紧绷着的肩头,走到白夷雪身边,将手中染着血的长鞭丢给了他,道:“主上说,在送她去紫朝前,先锉一锉她的硬骨头,再让她把欠小皇子的还回来。”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素来喜欢拷问的活,既回来了,便替我一会吧。不过记得吊她一口气,别把她玩死了。”
白夷雪抓着长鞭,道:“知道了。”
“行,那我上去休息一会,明日就得出发回去复命。”
玄鬼说罢,便抬脚踏出牢房,冯议两边看了看,最后选择跟在玄鬼背后离开密牢。
白夷雪扬起鞭子,一鞭抽在雁灵的肩膀上,玄鬼收回眼角余光,这才继续往前走远,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阶梯处,白夷雪手一抖,将甩出去的这一鞭打在了地上。
牢里瞬间安静下来,白夷雪喘着粗气,藏在鬼面中的脸孔几乎比这鬼面还要狰狞。
雁灵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他,那一只熔金、一只湛蓝的眸子似乎剜开了这副面具,看穿了面具之下的真实模样,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欣慰,一丝释然,让他几乎要哽咽出声。
“走。”她嘴唇张合,无声地道,“合盟军……交给你了。”
他上前一步到雁灵跟前,伸手捧着她的脸,他的布满粗茧与裂口指尖轻轻抚过她脸上的伤口:“阿丽……再忍一忍,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再忍一忍,我定会杀了魏流云和梁昌,将他们的骸骨砌入你的王座中,让他们永远在你座下,不得翻身。
说罢,白夷雪再次拿起鞭子,只不过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鞭子每一下都抽在远离雁灵的地方。外边府邸守卫隐约听了一个时辰左右的骇人鞭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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