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霁雪,暖阳朗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庄寒燕早些年游历名山大川攒下来不少手稿,铺中又多藏书、字画,现下正是拿至院中铺晒的好时候。
这方院落算不得大,石砌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蔓上稀稀落落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沿墙两侧各置着一排架子,一侧铺晒着各式草药,一侧酿晒着各色干花。
院中架着一把躺椅,椅侧摆着一方案几,几上搁着一套茶具,此时正袅袅生着烟。
终归是上了些年纪的,早年的经历也让先生留了些旧疾,是以尚不及待搬完全数的手稿,庄寒燕便欲在躺椅上歇会儿,用盏茶水。
甫一坐下,便见院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唯额首处生着一簇红羽的鸽子,静静栖在草药架子上。
庄寒燕见之立时起身,方迈出三两步便闻得铺子里有人在提声问询:“先生,您在吗?”
几息之间庄寒燕即辨出了来人,稍作调整后方高声应道:“在,我在后院呢。”
庄寒燕边应声边走至方才搬出的手稿边上,蹲下身轻颤着手一卷卷翻开铺晒好。
来人掀开书铺后门的遮帘款款行来,走动间摘下了发顶的帷帽。
庄寒燕抬眼瞧去,只见其着一袭晴山色素裙,衣襟上曳着一株白兰,半头垂顺的青丝由一枚白玉簪松松挽着。
“容姑娘?您怎会......” 庄寒燕见她今日前来,万般困惑。
“您也听说了吧。” 容与兀自笑笑,却没有回应他的惑顿。
苏至传旨那日曾有言:凡容氏一族非寻木不得外出,违者,斩。
而今容与得以乔装一番私下外出,实是得益于容氏一族十余年前的一桩善行。
亦是十余年前的一个严冬,容夫人去庙中进香祈愿,归途中路遇一对母子。
天寒地冻,而他们衣衫单薄地蜷缩在一株大榕树下,眼见着冻得僵直。
容夫人瞧见后令随身女侍拿出马车中备有的吃食及一袋银两予母子二人。在得知他们已无家可归时,又遣随行仆从留下带他们二人去容氏的一处庄子上过活。
而当年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奉命看守容府的祁明。
容与没想到,母亲早间年的这桩善行,在十余年后,竟为身处绝境的容氏带来了一线光亮。
因着是私下外出不可久留,容与匆匆将帷帽搁置在案几上便疾步走至庄寒燕身侧边与他一同铺晒手稿,边道明来意:“先生,我此番前来,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有几卷手稿有些年头了,纸页泛起了黄,边角也打起了卷儿。
庄寒燕将手中那卷一一抚平摊晒好后方接言:“姑娘请说。”
容与望着自己手中那卷绘制了不知是哪座山的手稿道:“您早些年阅遍群山,闻您提起游历事宜,见您对各处山势、草木无不知悉,不知您是否方便授我一些寻木辨木的经验?”
庄寒燕仍在兀自铺晒着,闻言却朗然一笑道:“有何不可啊。” 遂背过身边继续着手头的事项,边同她细说着。
容与听得仔细,手上的动作倒是慢了下来。
蓦地,书页翻动间露出了一张纸,纸页上绘了十余个算不得复杂却是容与从未见过的图案。
容氏族众这些年走南闯北路遇过许多人,亦听闻过不少事,容与同容衍自幼耳濡目染,因而现下容与虽看不明表意,却能断定这必是一串密语。
一个说是大半辈子都在游历,晚年又在城中置了一间书铺整理书稿的人,何以用得上密语传音?
眼下时局殊异,容与不得不对身边任何一个存异之人留心,是以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图案默记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容与匆匆起身拿起帷帽同庄寒燕道了别。
临行前,透过被风拂起的帷帘,容与瞧见了那只额首上生着红羽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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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最后一抹积雪也融尽了。
沈清遥立在檐下虚凝着满地积水暗自神伤。
容府被封,除寻木外一干人等一律不许出入,可沈清遥此次前来王城不仅是为进献御礼,亦是为清查沈氏在此处的铺子。
尚在家中时,沈父曾同他道说,王城路途遥远,城中那些商铺每年所交账目有多处对应不上,恐积弊已久,今番前去进献御礼便是一个肃清弊祸的好时机。
现下御礼虽已奉上,可城中铺子及其账目却无从清查。
况容氏一事,家中父母怕是已收悉,又不知会如何忧心。
诸事搁耽,父母远忧,每每思及此,沈清遥亦心急如焚。
忖度间,沈清遥已走至鲤池。
见亭间石几上置着鱼食,沈清遥踱步上前抓起一把沿池喂起了鱼来。
游鱼环戏间,他蓦然忆起了那位同于此处喂食的姑娘。
容......与......
正暗于心间描摹刻画着那人的名姓,身后便传来了清越的嗓音道:“清遥哥哥。”
沈清遥闻声迅即回首,见恰是那人,便将手中余下吃食悉数洒落池中,望着她步步行来。
“方才途经此处,偶见清遥哥哥立于池畔,瞧着似是有心事,故而冒昧前来一问。若真有难处不妨同与与说说。” 容与来时亦抓了一小把鱼食,此刻正一小粒一小粒地喂着。
沈清遥瞧得仔细,容与这是在对着张开的鱼嘴投食呢。
兀自垂首一笑,沈清遥缓缓道:“无事,不过是有些惦念家中双亲罢了,谢谢与与。”
容与仍在自顾投食:“那便让与与来猜一猜。沈氏为皇商,在王城之中亦有不少商铺。可金陵地远,无法时时辖制,想必是铺中账目陈年积弊,清遥哥哥此次来王城,明里是为进献御礼,实则是来清查沉疴。”
说是猜一猜,可容与话间却并无半分猜询之意。
沈清遥叹于她的聪慧,却也忧于这份聪慧。
容氏当下已是进退维艰,他实是不愿再横生枝节。
“与与聪慧,不过既是陈年积弊,也不在一朝一夕。无妨,与与莫要忧心。”
********
去母亲处问完安回至院中时,日影已西斜。
穿过小院进到屋中,容与一路皆没见到江鹤眠,想着他又不知上哪去玩了,便也不做他想。
及至用饭时也不见他回来,容与有些忧心,又想起往日里他用饭亦不甚积极,且他非凡身,应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直至屋内燃起烛火,容与方闻得几道扣窗声。
“与与,是我。”
不知是不是隔着窗的缘故,江鹤眠的声音听着较之往常低沉许多,低沉间似还夹杂着几分有气无力。
正待开窗之际,江鹤眠抬手扣住了窗棱:“不必。就这般同与与说几句话便好。”
他今日委实有些反常,容与不由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一日都没见着你。”
“我今日......在城中四处闲逛,还去瑶山睡了个午觉,可舒服了,咳咳......”
“午睡时受凉了?” 闻得他今日过得如此舒坦,容与正欲出言揶揄他几句,猛然见他咳了几声,又忍不住问询几句。
“只是呛了下。” 江鹤眠暗自闭目调息片刻方答道。
隔着窗,容与瞧不见江鹤眠此刻苍白的面色,兀自道:“今日偶经鲤池见到了清遥哥哥。”
江鹤眠双臂环胸、单腿支起倚在窗边,静静听着她说话。
“母亲本是好意,邀他入府住下好照拂一二。不曾想容氏突蒙此难,清遥哥哥反被困此间不得脱身。误了他的要事,容氏有愧。”
“与与想帮帮他,对吗?” 夜风拂起江鹤眠朱红的发带,蜿蜒着展向远方。
“嗯。”
“与与之前说要看看我有何过人之处,既如此,这件事便交于我吧,咳咳......” 言辞间一阵气血翻涌,江鹤眠难以自抑地嗽了起来。
闻他今夜不止一次地咳嗽,容与不放心地欲启窗一探究竟。
甫一抬手搭上窗棱,江鹤眠便死死按住了:“夜间风大,与与莫要启窗,若是受了凉便不好了。”
“可若不瞧你一眼,总安不下心。”
朱红的发带仍自随风飞扬,两道剪影投射于窗纸上,容与兀自望着出神。
“与与此前可曾看过皮影戏?”
皮影戏吗?
容与一愣,幼时是曾看过的,只是已许多年不看,早已记不清了。
“许多年不曾看了。”
“与与闭上眼睛,数到十,期间不许偷偷睁眼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容与应声睁眼。
窗纸上映出一只小兔子的剪影,蹦蹦跳跳,摇头晃脑 “与与,与与,我是小兔,我是小兔~”
几息之间,小兔不见了,出现了一只白鹤,接着是梅树、鲤鱼、瑶山......
最后是一座巍峨雄山,山间伫立着一株孤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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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着容与睡下后,江鹤眠去了趟瑶山。
瑶山深处人迹罕至,多珍禽奇木、天材地宝,是块养伤的好地方。
方才他说谎了,他今日确是去了城中,可并未至瑶山,更不曾在此处午睡。
前几日苏至身负魔气一事始终让他心下难安,唯恐他对容氏不利,故而今日特去苏府查探。
苏府外设有结界,异灵难以出入。可他于不周神山修行化身,入此结界于他而言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路探查至苏至屋前,均无发现异常,却见苏至半掩的屋门中透出了同那日一般的魔气,
将将靠近之际,屋门陡然大敞,道道魔气直击面门而来。
江鹤眠闪避不及,方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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